瓜子磕了一路,无心越磕越饿,打算找个小饭馆吃上一顿。不料就在他咽下最后一粒瓜子瓤时,远方忽然起了一声巨响,是个大爆炸的动静。无心脚步一顿,同时就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影子从树木后面爬上路基。手扶大树觅声远望,影子一哆嗦,随即就蹲下不动了。
无心莫名其妙,因看来人耳后耷拉着两条毛刺刺的长辫子,可见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小姑娘,便好心好意的上前说道:“你害怕了?没事,爆炸离我们远着呢,崩不着你。”
苏桃含着满眼的泪水抬起了头,一眼瞧见了无心手臂上套着的红卫兵袖章。鲜红的袖章像是一泼血,刺得她双眼生疼。而她本来就蹲在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时受惊,失了平衡。抱着膝盖向后一仰,她未等说话,已是一个后空翻滚了下去。无心和蔼可亲的弯着腰,正被她脚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声仰起头,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齿咬出了血。而苏桃一溜烟的滚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四脚着地的爬起身,她惊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无心一眼,同时一张嘴越咧越大,露出了个没遮没掩的哭相。
无心揉着下巴,低头看她:“你没事吧?”
苏桃想逃,可实在是逃不动了。两条腿打着颤撑住了身体,她抬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干张嘴发不出声,只用气流和口型说道:“爸爸……是我爸爸……”
眼泪滔滔的涌出眼角滑过面颊,她豁出命了,在紊乱的气息中高一声低一声的告诉无心:“我爸爸死了……我无处可逃,你们要杀就杀,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不怕死……”
无心隐隐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着用了个新词:“自绝于人民了?”
苏桃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袖子偏长了,两只手攥成拳头缩在袖口里。身体紧张的向前佝偻成了一张弓,她在春日艳阳下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我爸爸没罪……我爸爸没反对过毛主席……”
无心彻底明白了,眼看苏桃哭得面红耳赤,他有点手足无措,仿佛是大人没正经,把好好的孩子逗哭了。
“别怕别怕。”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不管你家里的事,我是外地来的。你妈妈呢?一个人哭也没用,我带你找你妈妈去吧。”
苏桃摇摇头,眼泪源源不断的流,哭声却是始终哽在喉咙里:“妈妈也没了,妈妈让人逼死了。”
无心生了恻隐之心,扶着大树往下面走:“有话上来说,下面全是泥。你放心,我是过路的人,不会检举你,也不会揭发你。”
避开昨夜小雨留下的一个个泥洼,无心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条手帕。迟迟疑疑的抬起一只手,他想给苏桃擦擦眼泪,可苏桃的年龄正处在小丫头与大姑娘之间,让异性拿不准应该如何对待她。眼看苏桃哭得直抽,无心一横心,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用手帕抹了她的眼泪和鼻涕。满面尘灰随着涕泪一起被拭去了,苏桃在金色的阳光中微微扬头,显出了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眉毛的笔触是柔软的,眼睛的颜色是分明的,她张开嘴吸了口气,柔软的嘴角随之抽搐了一下。
无心用手帕垫了手,最后在她的小鼻尖上又拧了一把:“别哭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桃摇了摇头,后脑勺的头发中分梳开编了辫子,清晰的发缝就摩擦了无心的手掌:“我不知道,我没有亲人了。”她抽了口气:“我爸爸是孤儿。”又抽气:“我姥爷是地主。”继续抽气:“去年他和姥姥一起,让造反的给——”最后抽气:“活埋了。”
无心看她抽搭得直出汗,自己既问不出主意,她哭狠了没过劲,回答得也是辛苦。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自己若是抛了她不管,很不忍心。多俊俏的小姑娘啊,真要是落到造反派的手里,怕是死都不得好死。可若是管她,怎么管?
“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走。”他低声说道:“能往哪里走,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是不信我,我给你十斤全国粮票,然后各走各的路。怎么样?你说吧。”
苏桃垂着头,不说话。
无心看她不言语,就从书包里摸出了几张粮票,要往她手里塞。然而她把手往后一撤,却是不肯要。
无心捏着粮票顿了顿:“你想……跟我走?”
苏桃依旧是一声不吭。
无心拉起了她的手,转身向路基走了一步。他走一步,苏桃跟一步;他停了步子回头看苏桃,苏桃深深的低着头,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