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御怒道:“若非黄潜善当初逼迫太甚,国舅又何须屈身与商贾打交道!”
国舅爷只是笑,不答话。
屈身?人生来就分了三六九等,生在上头的,自然就瞧不起下头的。只不过当初狄人南下,寻常人死了就死了,出身高的么,能让狄兵去讨个赏银。可那又怎样?还不是命丧黄泉。商贾微贱?至少他们还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至于看似风光的临京里住着的……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其实谁也不比谁金贵。
国舅爷请辞出了勤政殿,又碰到个老熟人——正是刚刚他应和着骂了一声“老匹夫”的黄潜善。
“黄老留步。”国舅爷招呼:“若是为了贡银的事,黄老就不必去了。”
黄潜善老脸笑开了花来:“见了国舅,我想也是不必的了。”于是果真转身与国舅爷往回走:“国舅可知我今日见着了谁?李老。他的精神好了许多,倒不像是卧病多日的人。”
察觉了那言语间的试探,国舅爷笑笑,说道:“冬至郊祭,李老无论如何都会去的。”既不回避,也不多问。
黄潜善脸色得更为和善:“国舅的年考似乎不差吧?”
“还没定数的事,我哪会晓得。”国舅爷不慢不紧地应道。
面对滑不溜秋的国舅爷,黄潜善也有些踟蹰。虽说世人都将国舅爷归到黄党里,可他其实从没与黄党聚首。可若说他不是这一边的吧,他又为黄党说过不少好话。最要紧的是,赵德御信他,信得就算他指着鼻子大骂,赵德御都能听进去,若能真正拉拢到他,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然而国舅爷虽然向来笑脸迎人,别人送礼他就承、别人宴请他也应,但却从没与谁亲厚,也没有真正倒向哪一边。这就让黄潜善捉摸不定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拉拢,可用什么去拉拢?
财帛?国舅爷若想要,就会有许多商贾巴巴地送到他眼前。
官职?且不说他做不了主,就算腾得出位置来,也要看人愿不愿坐——要说朝中哪个人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官员上位,首先就要数国舅爷自己。
美色?早年赵德御下诏罪己,国舅爷上书说“愿替君赎罪”,从此替赵德御带发修行祈愿——因而他娶不的妻也近不得女色。
黄潜善这么细细一想,更觉得这看起来好说话的国舅爷极难拉拢,唯有平日里多与他打好关系。他笑道:“能在魏老顽固底下出头,年考若是得不了好,就太说不过去了吧?谁若敢这么做,老夫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替国舅讨个公道。”
“那我就先谢过黄老了。”
出了宫门,两人分别,各自回府。此时天已经黑了大半,国舅爷蓦然想到这冬至节里还没有喝到“冬酿酒”,于是让轿夫转了两条巷子,去一家地道的北地酒家里沽上一坛。
刚下轿,却见不少面色惨然的流民蜷居檐下,约莫是福州逃来的。若不是流民都逃到了天子脚下,黄潜善一党又怎么会急着赈灾?百般惶急,也不过是怕被人揪住痛脚而已。
国舅爷没停留,径直往酒家走去。这时旁边突然扑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口里“呜呜啊啊”不知在说什么。借着灯光望去,国舅爷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家伙,脸上、身上都满是瘀伤,眼神却满是希冀,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旁边的流民上前扯回那少年:“哑子!你疯了?别再冲撞贵人了,你被打得还不够吗?再被打上几次就算你爷爷被人救活,你也活不久了……”他还没劝完,就被对方用力地咬了一口。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人恨恨骂道,立即撒手不管了。
国舅爷也摸清了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他弯身问那死不松手的少年:“你不能说话?”
少年点点头。
“你爷爷病了?”
少年再次点头。
“你想我出钱为他治病?”
少年眼中迸发无限希冀。
可惜国舅爷却笑问:“凭什么?——就凭你用脏手抱着我的腿?”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事?他抽出自己的脚,对少年那绝望的目光视若无睹,径自走进酒家。
沽了冬酿酒,国舅爷走了出来,又瞧见那少年抱着另一个人腿。对方一脸嫌恶,狠狠地把他踹到一边。少年一骨碌爬起身,继续寻找着下一人。
真是够倔。
“擦脸。”国舅爷扔下一张方帕。
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