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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61)

韩觇无意告诉他这些,撇开眼回避了他再度靠近的手掌,「怎么又到了你手里?」

「你把它当了。」他苦苦压抑汹涌如潮的心绪,眸光沉沉,满眼伤痛。

有位好道学的地方官趁奉诏进京之际,专程赴他在京中的道观拜谒。见到他手中的珠串时,始终不温不火的国师大人几乎当众失态,不由分说拽过那名地方官,双目如炬,神色阴沉,仿佛下一瞬就要扯下人家的胳膊来。几番追查之後才得知,这串链子来自落叶镇上的当铺。

傅长亭一再逼近,想要迫他抬起脸来。韩觇低头看他的鞋尖,不愿同他正面对视。面对道者的怒气,鬼魅依旧语气无谓,「人间柴米贵。」

纵然鬼魅不必进食,可是还有杏仁……为了这间可以栖身的小小屋子,兔子精把自己的金牙掰下当了。

「没事儿,等有了钱,可以再赎回来。」杏仁总这么对他说。

缺了门牙的兔子,说话会漏风,吃东西也变得不及往日便利,却仍旧不改乐观。只是松快的语调掩饰不住它心中的窘迫。兔子好金银,而现在非但没有财帛傍身,更要每日为节省几个铜板绞尽脑汁。

「你过得不好。」他再度伸过手来想要拉韩觇垂在身侧的手。

这一次,鬼魅没有拒绝。任由他的指腹擦过手背,把珠链再度套进手腕。

瘦骨嶙峋的手,指尖过处尽是凹凸。傅长亭情不自禁拉过他站到光影下,鬼魅的手是黑的,整个手掌都被烧灼得起伏不平,暗黑色的皮肤相互纠结,又互相撕扯,形成一道道怵目的疤痕,有些甚至还未结痂,兀自向外渗着血水。溃烂的疤痕如蚯蚓般盘踞缠绕着,顺着手腕一直蜿蜒到长长的衣袖下。

他曾在钰城外的荒野中见过尸骨如山的末日景象;也曾见过苟延残喘的伤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却转眼被入城的大军淹没,成为马蹄下的肉泥;还有那些被送进道观的流民,往往都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们有的瞎了,眼眶红肿腐烂,黄水四溢。有的面如金纸,恶臭的黑血不断从身体各处冒出,引来飞蝇无数……他都见过。

人世有时往往即是炼狱,各色酷刑,各色惨像,血淋淋发生在眼前,他也无动于衷漠然看过。他修的不是慈悲,是降妖伏魔,天生就要一副铁石心肠。

抓着鬼魅胳膊的手现下却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就在韩觇想要扭臂挣脱的时候,傅长亭猛然捋起他的袖子,烧焦後丑陋皱起的皮肤与暗红色的死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找人看过吗?」傅长亭死死瞪着他化脓的伤口,焦黑的腐肉下,白骨依稀可见。

不愿暴露在阳光之下,韩觇偏过脸,竭力想要躲回货架後的阴影里,「治不好,不治也罢。」

温暖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贴上他的脸,韩觇不得不回身躲闪,逃避的目光恰好撞进他幽邃的眼。总是一脸面无表情的道士,咬着牙关,双眼泛红,隐隐间,眸中仿佛沁出了水光。

韩觇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此悲伤,如此消沉,如此温柔,温柔得仿佛要落下泪来。

「没什么,总比灰飞烟灭好。」鬼魅看着他的眼睛,诚实说道。

颤动的手指慢慢撩开遮在他面颊上的长发,傅长亭把手移到了他的肩头,死死抓紧。韩觇的右边脸颊也被烧毁了,炭黑色的厚痂与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撕裂般的疤痕甚至划过鼻梁,渗透到了面颊左侧。

韩觇,他的韩觇,夜半时分随着鬼雾飘然而来的鬼魅,在他凌厉的剑风下不慌不忙抬起一张俊秀细致的脸,眉心之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他的脸……

「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这点代价不算什……」他口中说着无谓,身躯一再後退想要躲开货架前打来的光线。

话音未落,黑影罩下,韩觇眼前只剩下道者如雪的道袍。

想要满满抱个满怀,鬼魅飘忽不定的身影拥在怀间却只觉愈加单薄,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抽身离去。傅长亭只能收紧臂膀,紧紧将他拥抱。韩蝉看不见他脸上倏然滚落的泪珠。

「跟我回终南。」

终南山巅的云海浩渺如昔,三清殿鎏金的翘角飞檐之上,终年云遮雾绕。大殿内的香炉上方,青烟袅袅,檀香四溢,几分虚幻,几分真实。

回到终南已有几月光景,韩觇只在黄昏後去过正殿一次。

晚课时分,钟声悠远,霞光四射。大小道子们星罗棋布,盘坐在大殿之外,流云绕膝,暮色如金,喃喃的诵经声让人心头一片平静。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下,只抬头看了一眼,转身掉头就走。任由那头的傅长亭遥遥将目光追出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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