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一整日,绣娘痛苦哀号声在大宅子中不停荡者。
慕平捂着双耳,躲在厅堂圆柱之下,无法听闻。
那时,娘火速捎来了信,说是爹得知他卖了京城酒楼,又拿光了钱庄里所有银子,气得上京去了。娘要他自个儿小心解释,父子俩别起了冲突。
信被慕平扔在地上,他的耳里回荡的全是绣娘悲痛呻吟。他或许会失去她。
第三日,房门开启了。慕平赤红的眼血丝满布,动也不动地蹲在厅堂墙角,待着产婆将甫出世的婴孩交托到他怀中。
慕平抱起了孩子,愣愣地,发觉宅子里只剩出生婴孩的哭声,而绣娘的声音竟歇了。他睁著呀然不解的眸,凝视着满身是血的产婆与大夫。
「真是对不住,没能救得回夫人。」
真是对不住……
而后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抱着自己的孩儿,走进房里,望着神色灰然的绣娘,跌坐了下。
他记得不久前,绣娘还窝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慕平从未见她哭过,绣娘素来柔韧坚强,这错觉让慕平误以为他与她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年,慕平才二十。
当他散尽千金也无法换回妻子与丈人性命时,他想起了楚扬当时的绝望。
今日遇着了相同处境,他才知道楚扬当年会是多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让身边所想紧紧抓住的人随风而去。
想起了楚扬,想起远久以前楚扬只弹予他听的琴音。
知音难再得,所以楚扬毁了琴。
他绝非有意伤楚扬……
他只是不懂得楚扬为何要那样对他。
他们同是男子……同是男子呐……
慕平在紧锁的房中,执著绣娘冰冷的手,跌坐于床榻之下。
曾经,绣娘笑得多麽满足;曾经,他以为拥有了绣娘,他就可以分得绣娘一丝丝满足,如同她一般忘却烦忧。
只是突然间毫无预警,天让他失去一切。
怀中娃儿在哭著,这是他的孩子,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沉眠再也不醒来?
此时屋外乒乓作响,他听见熟悉却苍老了的音调在屋外喊着:「畜牲、畜牲你给我出来!出来!」
怒气冲冲的慕鸿由扬州奔来,得知儿子散尽家产,又看见媳妇动也不动的苍白身躯,他青筋浮现,夺过儿子怀中婴孩,高高扬起的手狠狠地扇了慕平一巴掌。
「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我多年的苦心全被你给废了。从今以后慕家再没你这不孝子孙,孩子我带回去养,以后你就算饿死街头,也休想再踏进慕家家门一步。」
慕鸿临走前,忿很地一脚踢往慕平胸口。
慕鸿本以为儿子该会发扬家业了,怎知这不中用的儿子仍是同以前般怯懦愚蠢,竟将他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散得一丝不剩。
慕鸿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今日起他就当没生过这么一个好儿子,省得想起来便万分痛心。
慕平压着疼痛的胸口,不住地咳着。
尚未取名的娃儿让爹给抱走了,几名仆人们前来探视也让他遣离了。空荡的宅子最后只留下他,与绣娘冰冷的躯体。
爹会气那是当然的,他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会干赔本生意而已。
突然地他想起了楚扬的琴声,在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楚扬总是鸣琴总是浅挂笑意,那时没有人事纷扰,一切在恬静中怡然自得。
夜凉了,原本该深沉如墨的天,却被燃得如白昼般明亮。
他记起今日该是上元灯节,绣娘余月前便说过想看灯笼,希望他得拨空陪她。
他抱起绣娘柔软的身子,轻声说道:「我没忘记过答应你的事,从今起我不须去酒楼了,你想看灯,我陪你好不好?永永远远陪着你好不好?」
才踏出门慕平便见着热闹景象,街道上各式各样的灯点燃了黑夜,美丽的彩绘漆于灯笼高挂在上头,上元灯节户户结灯连绵无际彻夜不熄。
上元的灯节,是足不出户的绣娘能够外出观看花花世界的唯一机会。女子嫁做人妇后,便只能守着夫守着家,从此与外界隔绝。以往绣娘皆是由底下丫鬟陪同着共赏花灯,因这些年为了酒庄事忙他鲜少在家。
怀中的绣娘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缓缓地走着,任双眸氤氲热气弥漫,落下的泪来不及擦拭,滴至了绣娘娟美的脸上。
她向来是最懂得他的了。初到京城时,她拿起那断弦,亲制的绣袋上,缝起比翼鸟的图样。
她总是说着:「绣娘自知不会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绣娘只希望绣娘在相公身边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