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旧梦[上](302)
范晏兮和冯友伦捧着那本厚厚的《礼记》大眼瞪小眼,却见王希泽当真坐到了座上,翻开了书页,执起笔,神情专注地开始抄写。
细心的范晏兮还注意到,他坐的便是当初希泽和希吟的那位子。原来……他片刻也不曾忘记过。
于是范晏兮也默不作声地坐入了自己的位子,拾起笔开始抄写。冯友伦见他俩这般跟着夫子发疯,顿时蹦跶了起来,“你们这是作甚?!夫子老糊涂了,你们也要跟着犯傻?”
“你说谁老糊涂呢,臭小子!”夫子对准冯友伦的脑袋就是一栗子,“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从前教你们的,莫不是全忘了,你给我抄四遍!”
“什么?!凭什么我又比他们多?……这种时候您倒是记得清楚。”冯友伦抱着脑袋嘀咕了一句,最终无奈一并妥协。
于是,古朴温馨的学堂中,三个奋笔疾书的学子……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过去这七年里,王希泽从未觉得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他真真切切能感觉到,那些他在意和在意他的人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他们的欢声笑语,嬉闹怒骂,分明就回荡在耳旁,仿佛他现在只要稍稍一偏头,便能瞧见张子初在座上作画的身影。
三人整整抄了一夜的书。等到灯烛燃尽,天空泛白,王希泽放好了刚抄完的最后一页礼记,狠狠撑了个懒腰。
说来也怪,这般折腾一夜他竟也不觉得困乏,反而神清气爽,连热度也一并退了。他站起身来,走到范晏兮和冯友伦桌前,见他俩也抄完了所有的篇章。特别是冯友伦,虽然字依旧写得歪歪斜斜,章不成章,可比起从前的吊儿郎当,却来得老实多了。
“嘘,别吵醒夫子。”
赵夫子已与从前一般靠在堂前打起了瞌睡。王希泽取下肩上的氅子替他披上,又将三人抄好的纸卷叠放在堂前,才悄悄走出了杏堂。等到负责晨视的学正惊诧地在堂内发现了偷跑出来的老夫子,才赶紧让学生将其扶入了房中。
“咦?这么多篇《礼记》,谁抄的……”
☆、长烟落日孤城闭
荒芜的燕云官道上,零零散散走着一些穷困潦倒的旅人。他们当中有汉人也有辽人,辽人多于汉人,男人多于女人。彼此结伴而行的像是一大家子,青壮扶持着老幼,丈夫照看着妻子,只偶尔有一两个形单影只的,总不堪重负,渐渐落在队伍的最后。
“小心。”张子初眼瞧着一个契丹妇人差点摔落背上的孩子,赶紧伸手帮托了一把。
妇人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道谢,只是麻木地又朝前走去。张子初微一愣神,大约是挡住了道路,使得后头一个契丹男人不耐烦地伸手在他背上一推,直接将人推倒在地。
“你怎么乱推人?”马素素赶紧去扶张子初,抬头想理论两句,却见对方一龇牙,嘴里噼里啪啦先吐出了一串恶言恶语。她虽听不懂契丹话,却也晓得定是骂得难听。
“马姑娘,算了。”张子初摆了摆手,从地上爬起身来。他二人失了奚邪和胡十九的庇护,如今就如同任人宰割的牛羊,凡事都需躲着些。
可有时候便是人善被人欺。那契丹男人见他俩退却,气势更凶起来。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撸起袖子想来动手,幸得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喝止了他。
张子初回头一瞧,只见出声者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汉人,身后还跟着一支驼队和几个精干的伙计。
契丹男人见宋人渐多,只得作罢,悻悻走了。
“小兄弟,没事儿吧。”大胡子将张子初拉到一旁,告诫他道,“你俩可千万别去惹那些契丹人,他们一个比一个凶残,见你二人势单力薄,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马素素回头再去看那些契丹人,果真个个体型彪悍,面带杀气,赶紧拉着张子初又离远了些。
“来,跟着咱们的人走这边儿,这边儿是宋人的道。”大胡子热情得冲他俩招了招手,张子初与马素素道了声谢,依言走了过去。
张子初这才发现,官道上的人群看似凌乱,却暗有乾坤。髡发皮袄的契丹人多走在左面,布衣襦裙的汉人多走右面,还有一些胡汉通婚的,一般是妇人跟着夫家走。
“为何还分了左右?”张子初问道。
大胡子嘿嘿一笑,解释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何况如今世道乱,辽宋朝廷又翻了脸,大家难免彼此生有戒心。这般分了道来走,谁也不碍着谁,谁也不搭理谁,正好落得个相安无事。”
“原来如此。”张子初点了点头,回头去寻马素素的身影,却发现她又落下了些脚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