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莫宣吃惊不小。这样一个清俊甚至於有些文弱的人,竟然就是那个世称“经略第一臣”,狠辣手段与清廉官声并名於世的萧竹时萧雪亭?
在他的印象中,那本应该是一个目蕴凶光,半老未老的人的。
这样想著,不由得有了好感,方才被怠慢的微恼瞬间不翼而飞。
“莫宣,字亭坡。你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吧。”萧竹时慢慢悠悠地说道,看著他的目光温暖而平和。
“是的。”莫宣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心下又添了几分欣喜。“亭坡对萧大人慕名已久,听说大人暂时回乡休养,便前来拜谒,乞求得赐一二。”
“什麽大人,不过虚长你几岁,叫我雪亭就好,看,你我不仅是同乡,连表字里都有一个亭字,真可谓有缘啊。”那人摆摆手,呵呵笑著招呼他坐下,诚挚的笑容里毫无因为他是晚辈而有的轻慢。
殷勤的招呼,细细的询问,都让莫宣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眼前这个人,仿佛也不是先於他进官场,早已名声赫赫的前辈,而是与自己平辈论交,可以煮茶谈心的至交。
两人谈至兴处,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浑不知时光的流逝。
“红药,你去把今年新采的碧螺春拿来。”
萧雪亭兴致一来,转首朝女子温言交代了一句。
“都这麽晚了,你身体又不好,还敢没吃饭就先喝茶?”
女子轻斜了他一眼,语气是嗔怪的。
“哎呀看我又忘了。”萧雪亭轻拍额头,有些不好意思。“亭坡,你就在这儿吃顿便饭吧。红药,要劳烦你这位女易牙张罗一下了。”
女子这才笑应著进了里屋。
“雪亭,这位是……?”
不似他夫人的女子,让莫宣不由开口询问。喊著萧竹时的字,初时颇有些不习惯,两三遍之後竟也莫名顺口。
“哦,那是我的红颜知己。”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苍白的脸上染上淡淡红晕,看得莫宣又是一怔。
“雪亭也有红颜知己?”早就对他年少常风流,狎游满秦淮的事时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会这麽坦率地说了出来,即使有些赧然。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让向来有点严谨的莫宣居然脱口而出这句略带著些调侃的话,而且是对象是他的前辈,幸好那人并不以为意。
那时的萧竹时,当真是极随性的,只是後来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顿悟,从此绝迹於青楼烟花之地,而发奋以经世致用,又成为外人所津津乐道的一则传奇了。
“那只是年少时的荒唐往事罢了,不值一笑。”
那人被提及往昔韵事,故作淡然的洒脱中又带了几分孩子般的羞赧,看得莫宣平静的心湖微微一动。
那一夜,他们秉烛夜谈直至两人都耐不住倦怠才倒头睡去。
那时的他还年轻,满腹理想,亦不乏青年人的傲气。
而那个人,虽然才长他几岁,却仿佛一直是那麽沈稳谦和。
再过得几年,他由翰林累迁至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再回乡办团练,俨然也是一方大员了,而与太平军几战,却互有胜败。
在他屡屡灰心之时,那人的信总会恰到好处地来到他手中。平淡却偶露机锋的字里行间如清风竹林,令他豁然开朗重新振作,再无魔障扰心。
书信的来往,虽见不著那人的面,却与日日相见并无不同。
从军机到文史,再到日常的琐碎事情,两人如数十年的老友般侃侃而谈,相互关切,无一丝隔阂。
然而那人有一句话,他却不太明白。
时局惟艰,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什麽叫一举腾跃,是指平步青云,位列公卿麽?
不是的。
那人淡淡一笑,便不再说。
然而莫宣却从这些信里,真正地看到这个外人眼里不择手段的狠厉之臣,其实是多麽深切地在关注著这个国家,而他身体的每况愈下,也有很大一部分与这有关。
他虽然心痛,也时常让人为他带去些草药,或在信中嘱他保重身体,却似乎无济於事。
深秋的寒意,已开始渐渐渗入人心。
江山是满人的江山。
自康乾以来满汉一视同仁的表面下维持著的平和却在这个国家的多事之秋被打破了,乃至愈演愈烈,几成水火。
雪亭所在的那个省,他是巡抚,而总督却是另有其人的。
那是一个武功文治都不行却嫉妒他人政绩而时常找雪亭晦气的旗人。
好几次,雪亭所颁的政令不得通行,形势困难至极,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雪亭偏偏忍了下来,甚至还做了一件让全天下文人官员都为之不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