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骂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