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人开始和稀泥:
“这位申屠公子所言,虽有些失礼,但道理却没错,即墨小姐有回护下属之心,也没错,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将此事就此揭过。”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方伏藏也没想到琉玉会为了维护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在琉玉手底下做事,虽说平日并无懈怠,但也就拿一分钱做一分事而已,该休的假他一天没落,谈不上有多忠心耿耿。
他这样的下属外面一抓一大把,对琉玉而言,想招多少都行,实在不必为他而得罪这么多世族。
方伏藏一时间心头复杂万分。
“今日小姐设宴,是为广交盟友,而非结仇,几句酸言而已,没必要闹大。”
方伏藏沉思片刻,抓了抓头发:
“不然我先跟他们道个……”
琉玉想也不想:
“闭嘴,后边待着去。”
人群中的阴兰若上前两步。
“即墨小姐,此事的确是我等出言不……”
“你也闭嘴,跟你毫无关系,谁道歉也轮不到你道歉。”
琉玉冷声打断这夫妻二人,放眼朝这满院世族望去。
此地四面游廊,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刷得明光漆亮,假山后头一株古樟树遮住皎洁月光,将院内众人浸在浓阴地里。
琉玉在寂寂月色下,凝视着这些锦衣华服的世族。
人人都说,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可剥了那些华丽的名号,剥了他们锦心绣口的伪装,皮肉之下,风骨又有几两重?
她冰冷如霜的面色忽而松动,浮现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意。
“正好诸位聚集于此,今日乃即墨氏初次设宴款待诸位,来客繁多,若有我即墨氏的人冒犯无礼之处,有过则改之,还请诸位务必告知在下。”
听琉玉的语调突然软化,众人还以为这位气性不小的即墨氏家主终于松口,气氛顿时和缓几分。
“即墨小姐言重了,今日宴席尽善尽美,《仙农全书》亦是让大家大饱眼福,何来不周之处?”
为了将这一页揭过去,人人皆是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将今夜的宴席夸得如同宫宴盛大,简直挑不出一丝错漏。
站在月亮门下的申屠襄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琉玉听完众人夸赞,又温声道:
“我想也是,原本以为诸位与妖鬼同席会有不适,可今夜我麾下妖鬼,无论是礼仪还是衣着,皆与诸位一般无二,恐怕无人分得清到底谁是世族,谁是妖鬼,又怎会觉得不适?”
此话落地的一刹,整个院落的声音如潮水褪去。
阴兰若怔然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彻底说不出话来。
……太吓人了。
她这番话,真是太吓人了。
旁边的相里华莲面上不显,脑子里早已爆发出尖锐的惊叫声。
天爷啊。
她会不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啊。
后方不远处的慕苍水坐在略显空荡的席间,缓缓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南宫曜身披黑袍,八方不动,正慢吞吞地给自己续一杯酒。
墨麟微微侧目,向她投来眸光生澜的一眼。
心底某处似有一丝火星燃起,在这一眼中摧枯拉朽的燎原,令他皮肉下的血液为之微微沸腾。
至于在场的妖鬼。
今夜之前,他们得到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恪守人族规矩入席时还颇有怨言。
但此刻,当琉玉用这番话令这些世族哑口无言时,他们终于明白了琉玉的用意。
妖鬼环顾周遭的同时,世族也在打量着身边的众人。
谁是妖鬼?
谁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哪怕有族徽区分,但即墨氏也有相里氏的人,只要那些妖鬼不显露出他们那些奇异的躯干肢体,乍一看,竟真的难以将他们从人群中搜寻出来。
宛如死亡的静寂中,好一会儿,才有些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逐渐扩大,最后,如山呼海啸般沸腾起来。
“……无礼至极!”
“世庶不分,尊卑颠倒,将仙家世族与妖鬼相提并论,谁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即墨瑰!你这是自甘堕落!”
“这是叛徒!世族怎么出了这样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这场狂风骤雨。
从前在仙都玉京,听人谈玄论道,总说一念神魔,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让她亲眼得见。
前一刻,她还是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贵。
后一刻,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甚至比见了妖鬼还要惊惧。
好在琉玉决定带妖鬼走出妖鬼长城时,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幕,因此只觉新奇,并不觉得害怕。
甚至当这些宾客愤然离席之时,她还能在门口与他们笑盈盈送别。
“今日来即墨氏赴宴,当真乃人生一大耻辱!”
面对这位气得甩袖子的名士,琉玉眼尾弯弯:
“那阁下记得跨出这道门槛之时,还请将看过的典籍忘干净些,既是耻辱,总不好连吃带拿,有堕世族风骨呢。”
“……”
名士差点被门槛绊倒,背影仓皇地走远了。
之前还对她颇为恭敬的阴子实,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琉玉一眼,忙不迭地套车离开。
申屠襄眸色深深地瞧了她一眼,负手而出:
“少年意气,不知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惜,可惜。”
琉玉仿佛没听见,朝着阴子实离去的背影瞧了一眼。
“申屠家主,不知阴子实身后跟的那些是什么东西?乌泱泱的,瞧着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