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深(9)
“是它。”他说,语气中既无怀念亦无感慨,像一个分别太久,终于变得冷酷的情人。当年为它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付出的惨痛代价还历历在目,但他已经太老了,而剑却永远年轻,还没有被太多手玷污,被太多血沾染,剑刃还披着刚被炉膛烈焰清洗过的洁净。它从未属于过他,谈不上将他抛弃。
“你真做到了。”何壁说。有一瞬间岳华浓以为何壁要食言,在他看来至少这一刻何壁和剑仍旧是相配的。何壁是老了,但力量并未散失,只是潜藏进他身体的深处,紧缩成一颗越来越小的炽烈的核心。岳华浓不怀疑它们会在某一刻熄灭,但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等待的耐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岳华浓勉力扯了扯嘴角。“师尊真的想听吗?”
“无所谓了。”何壁说,将剑重新入鞘,还给他。“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指月堂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何其繁永远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是徒儿运气比较好罢了。”岳华浓说,他已经不想再请罪。师徒自然有界限,有壁垒,有不可逾越的分寸,但跟何壁绕圈子毫无意义,这事情他从十三岁起其实就被迫明白了。“谢师尊赐剑。”
何壁重新拿起笔,左手扶住悬空的右肘,写了一个字,然后又放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右手仍旧保持着悬停的姿势。“这只手不听我使唤,已经将近三年。一个握不住剑的人,不会白白占着指月堂主的位置。”
“师兄……”岳华浓提醒他。
“不要提他。”何壁打断他。“你很精细,善于笼络,又有胆量。可能太有胆量了,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更加目中无人,因此没什么可以指责你的。你一定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刁难你,但经过这一切,已经没人会质疑你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现在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当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愿望。”
他姿态很少这样卑微,但又不像是讽刺。岳华浓反而镇定下来,甚至还有些安全的,置身事外的期待:何壁的想象力没有他这么丰富,大概找不出比夜闯观器楼更离谱的事给他做了。
“忘忧。”何壁说。“你还记得那个叫忘忧的孩子吗?”
第 4 章
百里疾平生最恨的就是在烈日底下赶路,所以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但当他趁着清晨的凉意出城来到江水深的住处时,发现竟有人比他还早。
这位抢在他前面的客人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蓬头垢面,一直在墙根底下伸着脖子寻摸,好像在找什么可以帮助他翻越墙头的工具,又踮着脚左右张望,看墙上有没有什么砖石脱落的部分可以作为立足的地点。两项努力都失败后,他就退后几步,在路边挑选大小合适的土坷垃,开始往墙里扔。
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见,所以江水深必然是没在家。他可能是彻夜出诊未归,也可能正在山里寻找某种只有此时才冒头的珍贵植物。百里疾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小孩身后,拎住他衣服后领子,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主人没见,倒逮住一个小贼。”
那孩子手脚乱蹬乱舞,放声大叫:“放我下来!我不是贼!”
百里疾:“也是,哪有你这种笨贼。”他将小孩放下来,小孩拔腿就要跑,百里疾只好又拽住他一条小细胳膊。“那你来干什么?”
小孩衣衫褴褛,但是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我要报仇!”
百里疾:“报仇?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小孩咬牙道:“不就是那个庸医,那个江……那个姓江的!”
百里疾态度突然显得非常亲切。“哦,他是不是把你的亲人好友治死了。”
小孩有点局促地低下脑袋。“他……他把该死的人救活了。”
百里疾翻了个白眼。小孩以为他不信,又喊起来。“真的!那个放贷的!从楼上栽下来,头上都是血,都说肯定没救了!大家都说是老天有眼……我家的房子和铺子都抵了债,连我娘的衣服首饰都卖了,今天就要回乡下老家去!要不是那个臭大夫,要不是他……”
小孩一边比手画脚一边哭得上不来气,连打了个几个嗝儿。百里疾弯腰拍拍他肩膀。“好吧,我完全明白了。那你不应该骂他庸医,不过这不重要。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我非常支持你报仇。而且我可以帮你,不要客气。”
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愿意帮我?”
百里疾:“当然啊。你大清早的跑过来,总不能朝他家扔几块石头就算完吧。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勇敢,我理当拔刀相助。告诉我你想怎么报这个仇,杀了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