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针锋(32)
“那只是因为好奇。这盒子就搁在我书架上那笔筒旁边,我常拿下来看它,它自然也好看,比葡萄还好看,想见蚌病结胎,几多辛苦,但看着看着我仍然疑惑:何以有人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草菅人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檀栎也掀开盒盖,取一颗珍珠出来摩挲,触手的温凉滑腻,几乎也使他想把一切抛开,只是陷入这感官的微小的欣悦。但他终于还是固执的摇了摇头。
“总之,留在我手中无用,只是徒增烦扰。如今我也不再需要这答案,一起丢给祖师他老人家操心就是。明日地宫一封,塔身重盖,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合适。”玉辟寒说。他同时感到巨大的失望与巨大的解脱。像什么重物颤颤巍巍的在半空悬挂许久,落下时便烟消云散,危险已过,只留下一种压不住阵的空虚。檀栎看着他笑。“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放什么心?”
檀栎不答,只是笑,玉辟寒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终于恼羞成怒。“说到底你跟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又不关我事。这么拮据都没想到出脱一两颗,是想让我赞扬你定力?这话这时候说不好听,你整修花圃、翻盖屋顶的钱还欠着我的。别想用画抵账。”
檀栎叫冤:“这不是怕你误会!难道我谋财害命亦无妨?以你的脾气又不会问。还是我未雨绸缪主动招了,以免你盘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弃我而去,那时候我还一头雾水。”
“倒不是说无妨。”玉辟寒推过酒杯示意他斟酒,“人做事都有他缘由。你若真做了,亦必有你的缘由。不了解人心浮荡,事情经纬,便想当然以为他当做这个,不当做那个,若不如所想,便大失所望,实在没道理。再者赌对了又如何?”
“证明你没看错人。”
“你放心,我很会找补。尤其涉及到眼光的问题,我最会自圆其说。”
“听起来很像是偏袒。”檀栎见好就收,举杯轻轻跟他一碰。“玩笑罢了,我没敢承望你真偏袒我。你好像什么都能接受。”
“我寻思平日里就在你面前骂人骂的也不少。”
“那不一样。随波逐流那不叫接受,只是被淹没。”檀栎说。“你不在水里,你在岸上。”
“那可不,看人淹死亦不肯伸手一下。”玉辟寒习以为常的说,说完觉得不对,转眼看檀栎果然笑得颇促狭,脸一热,咳了两声掩饰。“那是因为常年搅混水,和人打交道多了,自然会放低期待。你一个做镖师的出淤泥而不染,才是怪事。”
“偶尔也是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檀栎说。“期待。”
他们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饮酒。再怎样沉默有酒填补也无妨了,虽然这酒不见得很好。幸亏它不很好。淡薄的酒液落进唇舌和喉咙的感觉都平滑,安全,无关紧要而不至扫兴。为明天场合着想,檀栎难得打扮很齐整,没平日里那么说好听些落拓,不好听邋遢,锋芒毕露的轮廓显得陌生,隐隐露出杀伐决断的暗示,而玉辟寒自己总是无可挑剔的。灯光又暧昧。他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大局已定但细节之处还能商榷的狂喜,像被纳入正轨的水流奔向终点之前的短暂冲刺,太快太丰沛,乃至他想从中挣脱,以人为的中断使之延长。但他又拼命告诫自己别高兴太早;他仍然不知道檀栎是否和他站在同样的河岸。
檀栎又饮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这次是直勾勾的、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玉辟寒不得不开口:“你好像有白头发了。”
他不自觉伸手,在将将触到檀栎鬓边之际,停了一刹,又若无其事收了回去。“是灯照的,我眼花了。”
檀栎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笑道:“这个岁数,有一二根白头发也不稀奇。你还一根都没有呢。”
“迟早的事。”玉辟寒突兀地说。“你是不打算成家了。”
“我早失怙恃,是我叔叔养大的。长到十五岁上叔叔也没了,只有一个堂妹,我拼命攒了些钱送她出嫁,自觉责任已了,倒是没想过自己的事。”檀栎轻描淡写的说。“这样也好,没什么挂碍,不然也不能兴之所至,说走就走。”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天底下好山好水那么多,你见多识广,为什么偏偏留在这永宁城。”玉辟寒说。“虽然离洛阳近,但毕竟小啊。不过洛阳米贵。”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玉辟寒说。心脏紊乱的搏动已让他近乎绝望。被檀栎发觉也没办法,他偶尔半夜里醒来,只听见这疯狂的,奔马般暴烈的心跳,想要逃离肋骨的束缚,从胸中冲出,却只能束手无策地躺在床上,想多久能结束,或者永不结束。但凡换个场合他会退一步,知道有些赌注不能下,知道凡事要以自保为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会担忧弄巧成拙的想象,自以为是的误会,但某些时候不一样,某些时候那混沌像一簇并无实质的水泡,四面八方都是未曾涉足的空白,全凭这些想象和误会才能轻易的收缩膨胀,拉扯表面那层透明的薄膜直至破灭的极限。他知道此刻该停下,但檀栎不懂得。檀栎以为前方还有更美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