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案行(256)
抬起脚来,踩实了厚雪,借着手儿的光勉强走了几步,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斐守岁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是一个大罗神仙,总觉束缚了自己,困在了监牢。
他斗胆问:“大人何以叫我去寻这些个真相?哪怕是谢家伯茶也好,也算得上一个正道之徒,而我不过背弃世俗的妖孽,生本就是不应该的。”
手指听闻,缓缓落下。
斐守岁边走边道:“大人通天的本领,为何不现身?这些个风雪……”
话语间,玉手忽然离开了肩头。
斐守岁骇了声嗓,见手飘荡在他面前,他微有些害怕,说到底他不过随随便便能捏死的蚂蚁,而那手是得道成仙的官儿,见素看着尚且在她之下。
“……大人这是?”
手慢慢靠近,斐守岁不敢后退,便见那手在他眼下,愈发没了距离。
玉镯子,翠绿之色,这般明晃晃地夺了老妖怪的视线。
“大人,我再不抬脚,怕是跟不上幺儿……”
手一滞。
有用。
虽不知手要做什么,但不靠近为上上策,斐守岁恭维道:“想是大人叫我跟着柳家人,解开百衣园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提点我。”
拱手做大礼。
手却一旋,捻一兰花指。
天地之间幽幽风,打下松柏的冬衣,万物都在狂舞,只有手静着宛如愚公移不走的山峦。
“你啊……”
居然开了口,“你这般模样,叫人心疼。”
“心……”斐守岁不解,倏地抬起头,贴上了手掌。
手不知何时凑到了他面前,不过咫尺。
那掌是温的,好似……
斐守岁猛地酸了鼻尖,他捏紧了拳。
好似是收养他的老妪,因他病弱发热,贴在他额前的手背。
莫不是幻术?非幻术也。
老妖怪也算精通拟物的术法,不会就这样看不出来,若真有那般慈悲?
手言:“苦了你了。”
苦什么呢。
守岁仍低着头,不敢看神明:“大人说笑了。”
风雪之外,只有手是暖的。
“为妖的作恶多端,哪有一个受了苦。”
“不,孩子,”
手的声音如春日化开的流水,一勺一勺倒在根须之上,“你本不该受轮回疾苦。”
“轮回……”
轰然,在路的前方,有巨石崩塌之声。
斐守岁惯是撇开话题:“大人,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好,那走罢。”
手松开,又落在斐守岁的肩上,“阻止不了一切的因果,终会回到原点。”
又在说什么。
斐守岁只顾自己抬脚,踩碎薄冰,往声响处去。
须臾。
走了一会,在松柏环抱的地方,见一个缺口。
大雪纷纷遮挡视线,那缺口出现得突然,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砍伐,也不是开路,就只不过将三棵松树拦腰折断。
斐守岁眯眼,妖身灰白的瞳能让他透过树冠,在浓绿树丛间,青苔冷石下,看到柳家幺儿站于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上写了什么,还是太暗,捕捉不到。
冬意迷了眼。
又走去几步,跟着没有被雪掩盖的脚印,斐守岁伸手撩开树枝,于柳觉身后,看到面前悲惨的一幕。
何止一块石碑,那是一座又一座满了一片坡的石头林。
石碑上没有字,没有刻字的东西,后头是小小的土包,而柳觉驼腰站在石碑前,痴痴地看着一口空悬棺材。
棺材里头躺了一人,并非被大雪打到青一块紫一块的老鳖。
是老妪。
是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大红婚服的老妪。
那血红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惨白的脸,滴血的唇,还有年至花甲皮皱肉松的笑。
渗人。
白花花的头发被精心绑上大红簪花,腮红扑得有些过分,就连指甲都是红的,一口深黑的棺材里,藏了一处喜事的冷。
倒不似个真人了,竟像一个讨人喜欢的木偶,故作丑态。
斐守岁屏气,又靠近,这才听到在呼啸里柳觉的喃喃自语。
“娘啊……”
是天地之间苦命人最喜唤的字。
“我将爹爹带来,你们就能团聚了,”柳觉的手红得没了生气,“要是你们泉下有知,可要念着我的好,是我千辛万苦葬了你们,把你们葬在一个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对好命鸳鸯。”
白雪花落在老妪唇上,没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们去山上挖人参,你们竟还真是去了。难不成这人是越老越糊涂,竟相信了我的话?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两条虫,你们就是那两条相依为命的虫,”柳觉俯身拉起老鳖再也无法伸直的手,“你们这两条僵不死的虫,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生了我,却不愿为着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