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11)
寄白石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我留下?”
奚青尘道:“自然是因为我也怕寂寞。”
他神色显得很认真,几乎让人觉得滑稽,寄白石想:“他说谎。”随后又想:“那又怎么样!”那股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又开始噬咬他,像是住在他心里的一头狮子,非要得到点什么作为祭品。他大着胆子去碰奚青尘的手。他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潮热,奚青尘的手却是冰冷的。
“我现在才知道,”师无畏说,看着手里的剑,虽然并不吃亏,却总觉得自己有点上当。“小石头比我想象的更信任你。”
奚青尘欣然接受了他的赞美。“剑不是无根之物,一个人的剑法有其来处。你出身苍梧,基础又极其扎实,即使你所得远远超过当初传授,如今更能集众家之长,应心而动,肆无定法,剑路里也永远藏着昔日的影子。”
“我再年轻十岁,听到这话,不能跟你善罢甘休。”师无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老实说,你是不是久仰我大名,偷偷研究了我很长时间?”
奚青尘并不反驳,只是笑道:“江湖上凡是出类拔萃的剑者,我都略有耳闻。何况是你这样的异数!”
师无畏摇头:“你真可怕。但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再继续下去,你是赢不了我的。”他抛下那柄长剑,重新背上剑袋,突然问道:“我跟小石头比如何?”
奚青尘:“天壤之别。”
师无畏吓一跳。“虽然小石头不在这里,你这评价也太无情了,小石头若是知道一定很伤心。”
奚青尘道:“有什么好伤心?天高不可及,终是无形之气。地厚不可量,却是有德之实。天有不测风云,地却岿然不动。”
师无畏:“我觉得你很掌握一些说了等于没说的艺术,苍梧山上的老头子要是这么会哄人,小石头也不至于滚下来碰得头破血流。”他走过奚青尘身边,一拍他肩膀。“饿了。我在这城里逛了几天,觉得就数礼贤楼的鱼羮特别好。一起去吗?我请客。”
奚青尘谢绝:“不了,我从不在外面饮食。”
师无畏怀疑地皱起眉毛。“有必要谨慎到这个地步吗?谨慎未必使人长命。”
“不是,我只是习惯自己动手。”
师无畏突然两眼发光:“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去看看小石头。他这个人也真是不通世事,师兄好不容易来一趟,都不知道带我浏览一圈本地名胜。他是和你住在一起江心的那个岛上?”
奚青尘苦笑:“有何不可。我想这会他也该回来了。”
章四陀罗
寄白石猛地回过神。他或者只是站着做了一个短暂的白日梦,一个疲倦造成的幻觉,梦的具体内容迅速淡去,只剩下那种鲜明的难以启齿之感,像掀开锅盖时一涌而上的蒸汽,冲得人眼前一白,须臾之间也散尽了。他搓了搓发烫的脸颊,继续往回走。暮色将至,墙外的合欢花叶都已收拢,如同柔顺低垂的羽毛,洞开的大门显得呆板而无防备,寄白石本能地察觉出有些不对,进门前已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立刻知道有人。那人正从奚青尘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中出来。那不是奚青尘,也不是一个受邀而来的客人。火焰形状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凌厉瘦削的下颔。
寄白石屏住了呼吸。比起愤怒,他更感到兴奋。
如果这个不请自来之人就是暗陀罗,传说中古怪而残毒的剑者,师无畏特意寻访的对手,奚青尘深藏多年的遗憾,那柄星星铸成的剑必须要完成的使命,那他寄白石,当然也是可以的!
一年前的秋天,寄白石在飞云涧败给年轻的新任衡山掌门高梧密。寄白石在他还是衡山大弟子时赢过他三次,所以每个人都以为他会赢下这次。奚青尘说:为什么你赢他那么多次,却唯独记得输的这一次呢?
因为剑者太贪婪,因为代价太惨重,因为人没有过去,只有现下和渺茫的未来——剑之道不是一条有踏实方向的,供他一步一个梯隥的长路,他永远是在攀登悬崖,偶一停步就会万劫不复。他曾获得的一切不能作为开脱,那仅仅是淹没他身形的云雾,使人回头张望时产生一些安全的错觉。那一战在他梦中重演无数次,失败的原因被他推想无数次:是他的骄傲轻敌或者不够匀称的呼吸,还是他那几个月来一直隐隐作痛的脚踝?包括高梧密在开始之前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反复地回想。判断对手的状态,应该是每一个合格剑者的本能。他为什么没有看出端倪?其实平心而论,高梧密是个好人,甚至是个君子,无论胜负,都保持着雍容温雅的气度,更显得掷剑于地,愤然而去的寄白石狭隘而无能。寄白石个人与他没有什么过节,然而也不能成为朋友。江湖常说不打不相识,他打过的人很多,却不曾获得一个朋友,大概是他眼中只有剑的缘故。剑这样对他,难道是公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