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10)
奚青尘道:“你既然亲眼所见,应当去报官,或者将你所知告诉利行堂的人。”
师无畏道:“为什么?”
奚青尘一时语塞。“当我没说。”
师无畏道:“没关系。无论他是不是暗陀罗,我和他都必然会有再见的一日。”
奚青尘道:“说不定在你见到之前,我就先见到了。”
师无畏道:“这无妨,他如果在你那里有什么折损,只会让我大失所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了岁数,我最近想要的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难以满足,可能已经承受不起这样严重的失望。”
奚青尘道:“你的阅历如果跟得上你的岁数,就该知道失望才是人生的常态。”
他笑了笑:“不过,你想不想要一点补偿?”
日影稍稍偏移了位置。风过枯花,吹来一阵阵颓萎的香气。奚青尘静静的等待答复。他可能贪婪,可能冒进,但他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愿意承认自己头脑仍昏昏然。他对南亭承诺过分寸,承诺过谋定后动。这实在有欠考虑。但他又觉得,在十年前那些闷热难耐的夏夜里,他已经把这辈子的一切都事先考虑完了。
师无畏眼睛瞪得很大。“你想看我的剑?”
他没有直接拒绝,奚青尘心中一轻:“你今天带了剑。”
师无畏道:“这不是我的剑。”
他突然道:“其实那天见到小石头后,我也想看你的剑。他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本来是一颗油盐不进的小石头,所以我一直好奇,你用了什么法子。”
奚青尘:“那,择日不如撞日?”
师无畏拍案叫绝:“我若不奉陪,真是连石头也不如了。”他解下剑袋,却只是将之靠着树根放好,从满地废剑中拣起一柄,随意地指向奚青尘:“请。”
寄白石系好小舟,跳上岸去。这船岁数可能比他还大,近日来船底有点漏水,他考虑什么时候去请人修补。南亭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告辞,但他总觉奚青尘自那之后变得奇怪,按理说人如愿以偿,应该大喜过望,也可能因为大喜过望,难免失态,何况这还是失而复得,更加回肠荡气。但奚青尘反而平静,似乎连剑也不碰了。其实他自己练剑并没有固定的时辰,寄白石初来之时,仍保留苍梧山上的早晚课习惯,奚青尘只要见他练剑,都有意避开。后来寄白石坦言,他已不是苍梧弟子,并不计较这些。奚青尘于是也会驻足看一两眼,偶尔发表一两句简短的评论。有一次他问:白石,剑对你而言,算是何物?
寄白石不知如何作答。对一个每日练剑超过四个时辰的人,如果要说喜欢或者讨厌与否,只显得荒谬。但要说同饮食空气一样亲密无间,似乎也不合适,饮食空气不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痛苦。他在浴血奋战的时候紧握着剑,力竭昏迷的时候也不愿松开剑,甚至划伤了想要搀扶他的奚青尘,但那不能证明他的依赖或者忠诚,仅仅表示他除了剑,一无所有。他也看过奚青尘的剑,如行云流水,舒展恣肆,显然不仅下过很深的功夫,而且功夫全都下对了地方,虽然奚青尘跟他相比并不以剑为头等要事,倒是对钓鱼兴趣更大些,经常在江畔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黄昏时寄白石去到江边,没有发现奚青尘的踪影。他绕着整个岛转了一圈,问了岛上其余的几户人家,都不曾见过。天暗下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喊奚青尘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一群群惊飞的归鸟。岛很小,他喊声在山林溪涧之中层层回荡,只要长了耳朵,没有道理听不见,所以奚青尘大概听见了,只是不肯应声。寄白石顺着山坡往上攀登,一直走到最高处倾斜的古塔。晦暝暮色中隐约分辨出奚青尘身影,若无其事地向他招手:“白石,过来。”
寄白石走过去,和他一道坐在崖前的巨石上。那本来是一块碑,平躺在草丛之中,年深月久,碑身变得平滑,已经分辨不出上面残余的镌刻。奚青尘道:“白石真好,什么都不问。”
寄白石道:“你想让我问什么?”
奚青尘笑而不语,指着远处的江面。“你看,这是岛上最高处。再没有比这里看得更清楚的地方了。”
寄白石随着他目光望去,江上夕烟幂幂,晚灯点点,流水白沙,冷光连野。只有他们身周的长草还畜养着白日残留的温热,以及一大团贪恋这温热的蚊虫。奚青尘道:“这里早上来和晚上来,看见的景色是不同的。”他又笑道:“自然,和苍梧山是不能相比。”
寄白石道:“高不一定就好。”
奚青尘:“是吗?其实我时常担心,白石会不会觉得这里太无聊了。只有这一座无名野山和这千篇一律江水,景色再好,看多了也是厌的。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白石是习惯了惊涛骇浪的人,却日复一日浪费在这岛上,不会觉得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