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寸转暗的天色，犹如拢在内的迷雾，只看谁能破开桎梏，窥得真身。

立在旁的于鸿鹄低着头，悄悄擡眸打量又极快地垂下。

好好的，怎麽倒还因此争执起来。

他拢着袖，却不防揣在衣衫内的物什忽而砸落在地。

倏忽间，这场争执悄然转停。

李由林捏着那叠纸文，慢慢靠回榻，笑得却是和气，“张修一事老奴不欲再言，信与不信全看谢少师。至于旁的，老奴与谢少师共为小圣人大业而行，老奴的诚意，自当该再足一些。”

“于鸿鹄，乃是跟我多年，谢少师若有能用的上的地方，尽管寻他。”

谢愈随着李由林的视线而移，便见那位中官将慌忙弯身拾起地上物什，却见大监未言毕，转而吞下话拱手一揖，立在连屏前恭声开口：“但凭谢少师吩咐。”

那枚将捡的铜牌还攥在手中，露出在衣袖外。

谢愈扫了眼，又道：“既是大监身边惯用的人，谢某又如何敢收？”

于鸿鹄忙言：“奴婢没那傲心，定尽心尽力地替谢少师办事。”

似是眉眼纠结犹豫一番，谢愈才堪堪松口：“既是如此，那谢某便多谢大监了。”

他自塌上起身，却见李由林静坐不动，那双微微内陷的眼眸藏着笑，正弯唇拖着苍老声色，“谢少师莫急。”

谢愈步子一顿，居高而望。

“这人，可不是平白收下的。”李由林抚了抚袖口上沾染的灰粒子，半响，他才悠悠道：“老奴还不知，二十日那夜，谢少师去见李知做什麽？”

谢愈眸色清浅，分明夏日炎炎，却像藏着雪雾。

“从前大监告诉谢某的话久绕于心，去那儿，无非求个真相，择个后路。”

“什麽后路？”

他没答这话，反倒扯唇，“谢某，最恨被人利用，还是毫不知情地被冠之恩典。”

碎光照亮他的衣袍，其上却仍是拢在暗闷的疏影中。“至于后路，我来此，李大监不该知晓答案了麽？”

李由林看着他，也跟着直起身。

原来，是那日他所吐露的薛海之谋，和那乱心的两问，未曾想，竟真让谢愈生了疑心。

李由林心中舒畅，几乎压不住唇边的笑意，“还忘了最后一句嘱咐。”

“我要谢少师在朝中，彻底倒向我这一边，此为，我所求的安心。”

谢愈漆黑的眸子一顿，继而温笑，“如大监所愿。”

他转身，迎着门外泛着的天光而擡步，那点唇边的笑意，瞬然褪去。

武德殿的采光极好，如今半阴半阳的天色大殿内也是敞亮，照得坐塌之上，相公们难看神色更是清晰。

李知入狱这麽些时日，朝臣提及她的次数，不减反增。

无他，只因清河便是要磨着门下省，过李知加封外尚书的制令。半年，她有的是时间叫门下省松口。

“老臣还是那句话，从来没有人还再服着刑狱，却在外受封加赏的。”

清河不退，扬声言：“可朕却是在李学士入狱前，便拟了加封，是门下省诸位拖着不过。”

她又是冷言讽道：“李知的牢狱之灾是因为何，那日殿中诸位不都乐见其成麽，怎麽倒是难见朝臣不动嘴皮子去干事。剜心之言，从承天门一路行到太极宫，不出一月，路边的稚儿也能学得精进，此番若哪一位相公入狱，武德殿的门槛不言踏破，只怕都要拆了去。”

“怎麽，是不认李知这个外尚书，还是，不认朕这个天子。”

清河问得缓而慢，声却沉而冷。

悬于案前的金缕纱簌簌而动，晃得相公们的神情时明时暗。

良久，在一衆垂头默声，才有位相公绷着脸开口，“门下省的退步，便是待到李学士出狱后。”

清河霍然起身，紧攥着案沿，望着其下无畏无声的朝臣，冷目拂袖离去。

李容安自后跟来，随着她一道入东殿。

“圣人心慈，才纵得他们目中无天子。”

这是句安慰人的漂亮话，自打随李知触及朝中诸事，才知晓如今之时，女子行于此路的难棘。

女圣人与朝臣间横着天堑，本是寒冬腊月，雪封冻结的天堑，李学士就是那道附着封埋的冰，加封外尚书，便是一寸寸戳裂其下冰藏许久的汹涌。

“盛居，我可以狠心，随意寻个由头贬谪门下省高位，再补上我所派之人，但心中不服的，并非门下省一处。中书不制，门下不过，尚书不行，我确如空有名号的天子一般，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行之善为朝臣心中该有的基準，我行之恶便要万劫不複即刻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