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就攒拳在那具锁甲上不断捶打，此时露出眉眼，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涟涟不住。

军中一衆郎官在近处瞧得这场面，愈发难受，更是无法接受。

有人上前欲劝，却见缪玄昭仿似失去了所有感官，不见任何人气。

那打扮成刀笔文吏的缪氏小娘子，在襄城小孤山前对着一具焦黑的尸身，平生第一次哭成了个泪人，就快把毕生的眼泪哭尽了。

后来这个场景，亦在长安城中被人津津乐道。

*

缪玄昭哭得就要昏死过去。

“你就这麽怕我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不真实的从后首传来。

围在一处的尉官和戍卒们立时退避得更远了些。

缪玄昭回身擡眼见来人，满面的水痕此刻竟像是个笑话。

她顿时像是被注入了使不完的劲头，立起身子就扑到陆羡身上，一拳一拳，似要嵌入他脊背似的，就那麽不要命地捶打下去。

陆羡脸上沾了些火药余烬的黑灰，此时也没阻她，只是看着周围的郎官并戍卒们仍偷瞧着，有些失去了威严，便使了个眼色，衆人见状知晓已无大碍，纷纷走远避讳，去助卫绾和庾缨。

“你打之前能不能先让我辩解两句。脚下这几个人是庾缨点着了山中火药后，几个乘乱逃出来襄城卫，本已被炸得半死，还未走至五十步，便倒在此处。我和庾缨带人在山中搜捕，卫绾去封锁山脚，此地便无人看顾，谁知被你错认……”。

缪玄昭本已停下手中动作，下颌狠狠嵌在他肩头欲听他说完，此时听罢他辩解，心中郁结和惊恐实在还未彻底发洩，继而捶得陆羡五髒六腑都隐隐作痛了。

“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陆羡扪着胸口，终是露出一幅痛苦的模样。

二人正别扭着，庾缨带着收缴一处的襄城卫残部列阵出了山口。远远看去，小孤山其间竟彻底坍塌，许多人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中。

其上的柘园擡眼虽望不到院墙，此时亦可见密林高树倾覆，漫山黑烟笼罩。

“卫绾已封锁了出山的所有通路。”陆羡轻轻拍了拍缪玄昭腰间，似是安抚，“我真的没事。”

他没有放手，任由缪玄昭在自己颈间闷声抽泣，也知晓她是真受了惊吓，才久久缓不过来。

陆羡唤来不远处几个尉官，吩咐下去，“一半的北霁军留在襄城，封锁小孤山，不必主动出击，此地已是无力回天，山中的叛逆一个也不要放过便是。”

“其余的兵力，立即整饬，今夜便返长安，片刻不得耽误。找几个办事稳妥的斥候，把小孤山一战惨烈的战况放些风声出去，对外就称孤已失蹤，不见尸首，下落不明，北霁军群龙无首。孤会另择他路，秘返长安。”

陆羡侧着身子温柔地揽着玄昭，知道她此时对着近处衆人定是羞惭，只让她安心匐在自己颈窝。

嘴里仍不忘振奋士气，“弟兄们，待重返长安，胜败在此一举。孤以天下为契，与诸位共谋春秋基业，还望诸位，不吝鼎力相助。”

“殿下威武。”

“殿下英明。”

一半的北霁军驻守襄城，并封锁小孤山，郅毋疾大势已去，襄城终于成为陆羡手上重要的筹码。

陆羡吩咐归来的卫绾，“带着剩余的北霁军，就从官道返回长安。我会带着玄昭另外择路，避开耳目，秘返都城。卢氏若以为我死了，必会加快动作，再不掩饰，他们的野心越露骨，到时，我们回到长安，便可瓮中捉鼈，乃天下衆望。顺便啓程前，可去信给李沫棠，她立军功的机会又来了，切莫错过。”

卫绾这才明白过来，陆羡借着襄城，下了多大的一盘棋，既让襄城彻底成了他手中的势力，又借小孤山这场火药让自己彻底隐去蹤迹，在暗处好伺机而动。

“你和缪小姐万事小心，暗卫自会跟紧你们，一路上多加保重。尤其到了範阳境内，卢氏耳目衆多，切莫露了形迹。”卫绾郑重说道。

陆羡牵紧了尚还有些别扭的缪玄昭，只对他应声道，“放心。”



风露新（六）

“纵使你骑马的工夫深得我真传, 但这一趟回长安，料想诸多情急，还是与我同乘一骑为好。”

陆羡把缪玄昭抱上忽雷驳, 眼看天色就要黯淡下去。

虽然长安尚远，天下未定，可她擡眼瞧着那粉紫色云层边缘油亮的金线, 那是最后一点夕照的余韵, 带走了所有的闷热蒸腾。

终于让人能卸下提起已久的心口。

原来真正置身惶恐之中, 人是没有明确的知觉的。

但当一切结束, 霎时突兀地连皮肉都在松弛，筋骨都在变轻，阖上眼, 原来并不需要费什麽力气。人们才会反应过来, 曾经究竟经历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