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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13)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唐蒙也知道不是,那酱里一点肉腥味都没有,又问:“那么可是用枸杞熬出来的?”小姑娘摇头:“也不是,不是。” 却不肯往下说了。
唐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第三种“苟”字发音的食材。黄同旁边咳了一声:“怕主家等得心急,先把鱼烹上吧。” 唐蒙道:“黄左将,这枸酱味道虽说相对清淡,但放到鱼里,多少还是会喧宾夺主吧?”
“我不是用这酱本身,而是用它的汁水。” 黄同解释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三枚秦半两,扔给小姑娘。小姑娘认真把铜钱收入囊中,然后用贝壳盛出满满一捧枸酱,再用另一枚贝壳盖住,递给黄同。
黄同捧着贝壳来到陶甑旁,用力一挤,便有黏稠的汁水沿着缝隙滴下来,淋在鱼身上。唐蒙伸出指头接过几滴,放在唇角品尝了一番,顿时恍然大悟。
刚才那股难以捉摸的绵辣味,在汁水里更加明显。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其实就是酒味,但口感比稷酒和稻酒更清爽,没有浊劲,用来给鱼去腥,可谓极为得宜。
黄同淋完酱汁之后,把贝壳还给小姑娘,直接上甑开蒸。小姑娘细致地把贝壳上的枸酱刮回罐子里,收拾东西正要走,却被唐蒙拦住。
“这位姑娘,你这竹篓里还有些什么酱?” 唐蒙问。
“哦,那可多了。这里有兔醢、雁醢、鱼露、卵酱、芥酱……便宜的也有麸酱和舂粉做的米酱,这要看你吃什么东西了。吃炖鸡,得配肉酱;吃肉脯的话得配蚁酱;如果是鱼脍的话,生食自然是芥酱最好。”
别看小姑娘耿直不太会讲话,一说起酱料来却如数家珍,一听就是惯熟的生意。唐蒙听得有这么多种酱,真是百爪挠心,复又问道:“那……这种枸酱可还有吗?”小姑娘摇头说:“如今只剩一点点罐底,一贝壳都刮不满。你还想要多的,只能等下个月再说。”
黄同一旁沉下脸色:“这是北边来的汉使,吃点酱是看得起你,一个小酱仔莫耍狐狸心思。” 然后转头对唐蒙道:“这些土人不知礼数,还请尊使见谅。” 唐蒙这才注意到,小姑娘是个岭南土著,怪不得黄同的态度不太客气。
小姑娘一听问话的胖子居然是个北人,脸色微变。她赶紧移开视线,把竹篓一背,硬邦邦道:“没货就是没货。” 转身欲走。
黄同面色有些挂不住,大喝一声:“我们还没问完话,你去哪里!”伸手一抓那竹篓,不许她离开。哪知小姑娘是个倔脾气,像耕田的牛一样低下头梗住脖子,硬是朝船边挪去。
黄同没想到她这么强项,不由多施加了几成力气。两个人互相这么一拉拽,竹篓上的藤绳登时绷不住,一下子断裂开来。整个篓子连同小姑娘瘦弱的身躯一起跌倒在甲板上。篓盖大开,那些盛着酱料的陶罐纷纷滚落出来。
唐蒙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想要去搀她。小姑娘像看到什么脏东西,吓得伸手狠狠一推。唐蒙倒退一步,左脚踩在那个装枸酱的小罐上,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小姑娘一见他要去踩那罐子,急得低头去捡,一下顶到唐蒙肚子上。后者一个倒仰,朝舷外翻过去,“噗通”一声,掉落到珠水之中。
水花高高溅起,恰好洒到刚刚从船舱走出来的吕嘉和庄助身上。
第5章
“阿嚏!”
唐蒙在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如飞矢溅出好远。庄助嫌恶地一抖缰绳,催促坐骑超前一个身位,以避其锋芒。在前面带路的黄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这件事迅速传遍整个番禺港,每个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了无数版本。比如“汉使看中酱仔美色,用强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汉使贪吃肉酱,腹泻腿虚跌落甲板,屎尿齐污”,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说“汉使乃是江中鼍龙所化,一闻到鱼酱味道,便现出原形嗷的一声跳回水中”。
庄助一度怀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后刻意推动流言。那个人讲话阴阳怪气,最擅长这种下作手段。无论是与不是,汉使的形象算是全毁了,沦为番禺港的笑谈。
至于唐蒙,他入水受了寒气,喷嚏不止,只能卧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强打精神,炖了一釜可以发汗解表的麻黄鱼头汤。可一口鲜汤还没尝上,吕嘉传来消息,说南越王即将启程前往白云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无泪,只好挥别鱼汤,被庄助拖着提前上路。
白云山距离番禺城不远,有一条秦式直道相联。道路两侧除了繁茂的植被,还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许多戴斗笠的农人在其中弯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了他们驱赶的耕畜是一种头生盘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与中原地区并无太大差异。
汉使一行沿着这条直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位于白云山麓的武王墓祠。
赵佗去世之后,陵寝坐落在白云山中,但具体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云脚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后人设祭之用。大概是国力所限,这座墓祠比中原太庙要寒酸太多,不过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殿宇,殿下无台,殿前无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苍劲龙柏之间。墓祠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武王祠”三字。
两个时辰之后,南越王赵眜便会抵达这里。他们只要在墓祠门口耐心等着“偶遇”就成了。
眼下时辰还早,庄助背着手,背着手围着墓祠转了一圈,忽然指着祠顶那块木匾,大发感慨:“你们看看。周秦之世,本无此物,萧丞相修建未央宫时,才第一次在前殿题额,从此遂有悬匾之法。看来南越不止袭用秦制,汉风对其也影响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学北边。”
唐蒙正捧着半个胥余果壳,抠里面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说起汉风,庄大夫,你刚才注意到沿途看到的农田景象没……阿嚏!”庄助厌恶地站远了几步,讥讽道:“唐副使,你怎么净惦记着吃食?” 唐蒙摇摇头:“不是,不是。您看他们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别之处?”
“岂不是中原处处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壳:“没错,正是中原的寻常景象,所以在这里才不寻常。我刚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农民,没有在水田里直接撒种,而是插栽秧苗——这别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广不过十几年光景,南越就已经学会了。”
庄助神色微讶:“他们学得这么快?” 唐蒙掰着手指算了算:“当然快啦。别稻移栽,比撒种的产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们还在抢种秧苗,说明一年可以种两季。好家伙,这南越国每年的水稻亩产,得冲着十二三石去了。”
唐蒙在番阳县丞任上呆了五年,对农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须多做解释,庄助已醒悟这意味着什么。
南越的气候得天独厚,又得了中原耕作技术,蓄积必然丰饶。国之大事,唯耕与战。南越国既有五岭天险凭恃,粮草也足堪支应,怪不得有些人会起异心。
“朝中总有些无知官僚,只为些许蝇头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农稼之术外传!” 庄助愤愤道。唐蒙的神情却很微妙,轻声喟叹:“也不好这么说,农稼毕竟是仁术。粮食多收几石,就能少饿死几个人呐。”
“养肥了山中猛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庄助反唇相讥。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 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庄助没想到唐蒙会冒出这么一番议论,他想了想,一挥袖子:“总之你把这件事记下来,待回到长安,供天子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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