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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1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两人浑然不知,此刻在庖厨里,大汉与南越国正进行着另外一个层面的对抗。

一座船灶忽忽地冒着火光,灶上搁着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唐蒙和黄同并肩蹲下,死死盯着不断被蒸汽掀动的盖子。

陶甑里面,并排躺着两条嘉鱼。两条长短几乎一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微妙的不同:右边那条的鱼鳞似乎没刮掉,左边那条下面多了几根白色的东西。

守在灶前的两人偶尔会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恼怒。怒意之深,简直比他们在骑田岭前那次生死相搏还强烈一些。

之前他们俩刚一进庖厨时,气氛还算和谐。黄同建议说七月嘉鱼不够肥,煎之不美,不如清蒸,唐蒙从善如流。可一到杀鱼的环节,两人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因为唐蒙发现,黄同杀第一条鱼时,居然没有刮鳞。他大为愤怒,说杀鱼怎么可以不刮鳞?黄同坚持说我们岭南从来都是这种做法,还语出讥讽:“今天在番禺城门前受辱,都没见尊使你这么激动……”

唐蒙实在无法容忍,抢过另外一条嘉鱼,说你别糟践东西了,亲自捋起袖子处理。一刮之下他才发现,这嘉鱼的鳞片居然是在鱼皮下面,看来是岭南人手笨不会处理,只好留下来。

他在番阳县做县丞好多年,那里背靠彭蠡大泽,鱼种甚多,杀鱼经验很是丰富。只见唐蒙手里小刀上下翻飞,把鱼鳞一片片挑出来,然后开膛、挖腮,去净肚内黑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还削了几小根甘蔗,搁在鱼身下方。

黄同忍不住:“好好的嘉鱼,怎么要用甘蔗铺底?” 唐蒙眼皮一翻:“我们番阳从来都是如此。” 黄同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显然无法接受。

“在骑田岭前被俘时,都没见黄左将你这么委屈过。” 唐蒙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

好在两个人的其他厨序都差不多,无非是放些葱白、姜丝,再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滚开之后,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庖厨里陷入到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只听得到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音。黄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而唐蒙则偷偷瞄着窗外的光线角度。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江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迅速掠过船边。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形一动,齐声说差不多了。黄同快了一步,顾不得蒸汽滚烫,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唐蒙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黄同那一条。他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杂硬,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绵软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精妙且带层次。唐蒙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那边黄同的惊讶,也不输于唐蒙。他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暇,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他之前愤怒,是担心甘蔗的甜腻会破坏鱼鲜,没想到蔗浆蒸开之后,甜味几乎消失,反而有了提鲜的妙用。

两人把两条鱼都品尝了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唐蒙方开口道:“看来阁下不去鱼鳞,是因鱼制宜,颇有道理啊……”

“我们南越盛产甘蔗,居然没人想到,这东西也可以烹鱼。” 黄同也感慨道。

适才那点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唐蒙看看盘中两条残缺的嘉鱼:“都动过筷子了,这样的菜端给两位贵人不太合适,还剩一条,另外烹过吧。” 黄同立刻点头:“对,对,咱们再烹一条便是,不去鳞,铺上甘蔗……啊?你怎么知道?”

对方都说是“两位贵人”了,自然是识破了吕嘉的身份。

唐蒙起身从水缸里捞出最后一条嘉鱼,笑嘻嘻道:“那老渔民的手背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的模样。你适才跟在他后头,嗓门都不敢放开,还不说明问题吗?”

“就这些?”

“原来我还不确定,现在一看你的反应,便确定了。”

黄同懊恼地抓了抓头,中原人就喜欢用这种诈术,自己已经吃了好几次亏了。这时唐蒙把嘉鱼啪地甩在案板上:“时辰不早,尽快上灶。”

黄同伸手拦住,正色道:“适才尊使烹鱼,是不是还浇了点稻米酒?”唐蒙一点头:“不错,这是用来驱腥。” 黄同道:“我们南越日常烹鱼,也用酒来驱腥。不过在这番禺港内,却别有一种更好的驱腥之物,待我唤来,给副使品鉴一下。”

他对唐蒙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变化。先前还只是公事陪同,如今却更像是迫不及待与同好分享心得。

唐蒙对此,自然是从善如流。黄同示意稍候,走出庖厨对随从道:“去把那个小酱仔喊来。”随从应声而出,过不多时,船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叫卖声:“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那声音清澈干脆,字字咬得清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连气都不喘,如一粒粒蚌珠落在铜鼎之上。

声音由远及近,过不多时,一个黄毛丫头来到了甲板上。这小姑娘看面相十六、七岁,四肢瘦得似竹竿一样,皮肤黝黑,唯是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竹篓,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随时会掉下水似的。

小姑娘熟练地跳上甲板,把大竹篓卸下来打开。只见竹篓里面分成十几个小草窠,每个草窠里都塞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

黄同告诉唐蒙,在番禺码头,常年徜徉着很多卖东西的小商贩。卖胥余果的就叫果仔,卖鱼的叫鱼仔。这个小丫头专门卖各种荤素酱料,是番禺港最活跃的一个小酱仔。

“贵人想要什么酱?” 小姑娘问。黄同朝篓子瞥了一眼:“你这里可还有枸酱?”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有一点,三文钱一贝。” 黄同道:“我们不是吃,是烹鱼要用。”

“那也要三文钱一贝。”

黄同“啧”了一声,这酱仔真是认死理,也不看看跟她讲话的是谁。稍微嘴甜一点,以后好处多得很。他也懒得计较,说那就三文吧。

小姑娘转身从最下面的草窠里掏出一个小罐子。看得出,她对这个小罐颇为珍惜,外面还裹了一圈用麻草编的套,怕它无意中摔碎。

黄同探头过去闻了闻味道,转身对唐蒙道:“这番禺城里,只有她家才有这东西,也是难得。尊使先尝一尝吧?” 小姑娘从腰间取下一枚贝壳,先在袖子上抹了抹,探入罐子一刮,递给唐蒙:“呐,试吃不要钱,但只能尝一口。”

只见这一片大白扇贝壳里面,多了一团黑乎乎的糊糊,像稀粥一样水津津的,质感黏稠。唐蒙伸出舌头在贝壳边缘舔了一口,眼神霎时一凝。

这,这是什么东西?

寻常的酱料,多是佐盐腌渍,口味都很重。但这个枸酱不咸不酸,入口微有清香。唐蒙咂了咂嘴,舌头敏锐地捕捉到回味中的一丝绵辣。那辣意醇厚,冲劲十足,如同一只飞鸟闪过江面,稍现即逝。

等到唐蒙回过神来,口腔里已满溢津液。他还想再尝一口,小姑娘却把贝壳收回去了,一脸警惕:“再尝,可要额外付钱。”唐蒙把唾液咽下去,开口问道:“这酱叫枸酱?怎么写?” 小姑娘摇头:“我不识字。”

”可是用狗肉熬的酱?”

“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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