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事(7)
商清,天亮了。你看,天亮了,我好想回去。
商清没有动,她握住小园的手,那只手很小。小园,她只有十六岁。任鸣予,也只有十六岁。
商清试图笑一笑:“嗯,我们会回去。”
她抬起眼眸,看脚下烈火烧沸的血水顷刻冻成暗红冰层,又向远处蔓延开去。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袁恨天费力地呼着气,伸出一只手去接,发现是一片六角雪花。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越来越疾。
初秋早晨,雪花飘飘簌簌,扑往四方城,扑往月牙泉,扑往胡宛和赤苏,扑往整个广袤无垠的人间。
掩住烈火,掩住热血,掩住仇恨,掩住贪婪,掩住嫉妒,也掩住人们轻飘飘的美梦。
小园声音很轻,很弱。
她的眼皮太重啦,她撑不住:“下雪了,真好。”
☆、山河
小园也没有声息了,商清轻轻将她放在一处干净的白雪上。
四下皆静,所有人似乎都被冻在了原地。
纷纷大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商清提刀走向城外,乌沁仍在马上。
乌沁一夹马腹,马突然向前冲去,他举起手中剑。
商清于是站住不动,举刀相迎。一刹那之间。
乌沁手中长剑骇然从中折断。
“不可能……这是渊祖亲自铸的剑……”乌沁慌了。
商清缓缓放下手中弯刀。
“你算是什么东西。”
再举刀,横荡。
眼见冰层碎裂,无数冰刃飞散出去,扎进血肉,扎进肺腑,扎进一颗强硬的心。
满世界的琉璃白,满世界的胭脂红。
“乌月不在。其他人,配吗?”
多么简单,原来只需要一刀。
袁恨天这么想着。
只要一刀。
“多么简单,原来只需要一刀。”乌月杀了灵巫,轻轻抹去喷到脸上的血雾。
“商清,就是这样,一刀罢了。”
“我说了不愿意,就给他们一刀。”
一刀横扫,器灵之力何等凄怨,人力纵不可能挡其万一。
血流漂杵。商清记得。
其时,血月当空。
它跟那个叫乌月的女孩子,同样美得妖艳动人。
乌月笑了,然后又哭。
她说,商清,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好吗,找个地方洗洗手。
好脏,好黏。
商清握住她的手,说,好。
然后带着那六百人,走到四方城,停下。
城外有一几近枯涸的泉眼。商清一手掬水,一手握乌月,认认真真地洗净那女孩子掌纹间每一处血污。
最初的那个三十年,以后的若干个三十年。
乌月那时说,不甘心在此地度过无尽岁月,要去看江南花开,塞上雪原。
离开前她对商清说,觉得后悔吗?
商清说,杀人吗?不。但总归不值得记住。
乌月拿出弯刀,说好,那我与你订立血契,抹去你的记忆,你不想走,就缚灵于此,看顾这座城吧。
商清接受。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乌月还是不忍心,给了她自由的机会。
天地间又很清净了,大雪没停过。
袁恨天倔强地撑着站着,他的身影永远映在了小园清澈的双瞳里。
幸好,没有让你看到我下跪。
浑浊的左眼有热泪流下,洗掉了原本的血色。
你至死不退,我怎么可以下跪。
袁恨天看着商清拿着刀,将小园抱起在怀里。
她回头,高台只剩下砖石和灰烬,那里没有任鸣予了。
她一步步走出城门,落脚处皆是素白,天地在为谁身着缟素啊?
如果小园在,她要说,天地不言,也是有情义的嘛。世人死了,他便下雪,总算是相识一场。
任鸣予和商清就要笑着看她,说她真是奇思妙想。
月牙泉仍然有一道细小的水流。
商清将弯刀卧在膝头,把小园放在往日漫田野花之上,那处如今只剩白茫茫的大雪。
就这么坐了三天。
九月初七,日光很好,明媚非常,叫人看了不免想起一个爱笑的女孩子。
她出生就丧母,娇憨可爱,直率善良,又很固执。认定了要与谁同进退,便九死不悔。
雪开始渐渐化去,溶成水流,渗入土地,汇入泉流。
这片土地又呈现出它往常的样子。
山河俱在,斯人已逝。
☆、斜阳
任鸣予在殉城之前已将城人分为六部北去寻找新的水源。
如今仗打赢了,他们又找到一处水源,留居了一部分人,另一些则回到四方城,在故土建起新的家园。
任鸣予决意殉城前并非没有预兆。
有一天他与袁恨天交代北迁事宜,突然问,你觉得四方城墙倒了,四方城还在吗?
袁恨天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