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事(6)
小园早已挑枪纵身越下。
八千多城民拿起了手中所有的武器,柴刀、屠刀、菜刀、镐头,甚至是木棍。
他们能有什么?
他们几乎赤手空拳。
他们保的又是什么?
不单是那一汪月牙泉,不单是这四堵墙。不为了小园,不为了任鸣予,不为了商清。
是城中的五纵两横的大道,是道边的烧饼铺,是买烧饼的小丫,是小丫在上元节放的烟花,甚至是烟花放完之后一地的红皮。
他们保卫自己的家园。
但锋锐的刀剑最终刺穿他们的血肉。
商清奋力挥刀,白衣沾血。
一个士兵狠狠把刀砍上了袁恨天的肩膀。
小园目眦欲裂:“啊!我杀了你!”
商清护住小园的后背:“小心!退来我这儿!”
小园回头,脸上泪、血和灰都混作一处:“我不是说过吗!”
“我,一、步、也、不、退!”
说完又杀了回去。
如何不知道对面也是哪家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如何不知道逢战必伤。如何不知那人受伤流出的血也是鲜红,与我并无不同。
我从未学过杀人。
但我不出枪,他便伤我族人,我不杀他,他便杀我。
横尸遍野。
以后,月牙泉的泉水,能荡净这些血污吗?
我也在流血,肋下伤了,很疼。
不能停,如何停。横扫,上挑,刺穿。
敌军压了过来。
小园渐渐不敌,商清出刀护她,只恨没有三头六臂,想护一人周全是这样难啊。
城门已破。
袁恨天还在挥舞柴刀,他口不能言,只听见他口中“嗬嗬”作响,愤怒本就无以言表,会不会说话又如何?
四溅鲜血将他生来就盲了的左眼染的血红,他浑然不觉,瞪大了唯一的那只右眼,宛如地狱修罗。
城人已死伤无数。
小园且战且对商清喊着:“商清!我把血契解开!”
商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小园再劈一枪:“城主令你从没看过吧!上头刻着字,你与历任城主签下血契,缚灵在此。”
商清动作顿了一下,眼前瞬时闪过一把刀。
小园拉过商清的手,就着那把弯刀,给她们两个人都划了一道。
“我还你自由。”
☆、暴雪
商清在手被划破时似乎记起了手上这把刀,思绪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现。
袁恨天这时回了一下头,城门已经洞开,他回头一望,就看到了城中高台上的那个人。
是任鸣予。
他一拽商清和小园,焦急地指着她们的身后。
商清和小园回头,望见任鸣予渊渟岳峙,站在高台上。
“他怎么还没走?!”小园喊道。
商清也不知,她心悸头痛地厉害。
任鸣予什么也不说,看见她们转过头,于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回手从身后点燃了一个火把。
“他要干什么!啊?!”小园失声,她眼睛被血染红了。
任鸣予突然将火把扔向了高台下的柴堆。
烈火顿起,几乎是眨眼间便蔓延到道边铺面,酒家门旗瞬时烧了起来。
不知何时,城中街道已被泼满了油和酒。
是城里人擅酿的赤霞珠,甘美香甜,芬芳袭人。
火舌将任鸣予吞没了。
“不!不行!”小园撑不住跪在了砖地上,身后有人刺向她的后背。
任鸣予,是年九月初三夜,与四方城共存亡。
就那么站着,当真是,一步也不退。
商清以刀撑地,她已疼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些回忆的碎片却渐渐组成画面。
她突然抬头,一手撑着小园。
小园已经不知道眼前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她茫茫然看向自己的老师。
那女子向来是温柔的,温柔冷清,无事不好。
现在面前的这人,还是商清,却又不像商清。
商清记起来了。
她双瞳中骤然刮起亿万年的风雪,异样的情绪在她胸膛中急剧炸裂。她记起天地初生时,刀割风裂时的一声振翅。
那是天地间一只渺小的寒蝉。
一百六十年前,乌家有男名渊,擅铸刀剑,爱兵成痴。
他在炉前磋磨一生,得一弯刀,未名,甚爱,如同亲子。
为令器化灵,将时年十三岁的亲女乌月投入炼池。
彼时一只蝉飞过,心神震颤,与乌月一同落进池中。
于是乌月和商清,成神兵双生器灵。
小园目光有些涣散,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看见一只寒蝉振翅,那双翅轻薄孱弱,却又锋利无匹。
她觉得后背很痛,又似乎不再痛了。
眼前的天空刺眼,是天大亮了。
她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伸出手摸上商清的脸,她说:商清,冷……你好冷,我也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