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天庵(42)
……
“叔父,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呢?”
“因为我和你父亲失散了很多年。”
“为什么会失散了很多年呢?”
“因为误会,是我太笨了。”
“叔父学业很不好吗?”
“是,跟你父亲相比,差得很远。”
“可他们都说你的字画天下第一!”
“没有什么天下第一。”
“连学堂里的先生都这么说!”
“那是因为先生孤陋寡闻。”
“先生也会孤陋寡闻吗?”
“当然。每个人都只了解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看到全貌。”
“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是很无奈的事。”
“叔父为什么每晚都要看父亲的信?”
“因为我很想念他。”
“我也很想,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能。”
……
相处了一年多,长生依旧不是很习惯淳儿高兴劲儿上来的时候,跳起来抱住他,可这似乎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长生很能想象温柔的陶祝凡事都纵着他的样子,于是也乐于迁就。淳儿比他想象中更温柔,善良,懂得自我约束,这一点很像陶祝,这也是让长生感觉最安慰的地方。
年末,长生在寺里遇见了秦牧。秦牧看到像尾巴一样跟着长生的淳儿有点惊讶,可转念也就释怀了。他请长生和淳儿到酒楼吃了一顿,末了递给长生一封信。
长生如获至宝地把信塞进胸口的衣襟里,表情复杂地看着秦牧,依旧什么也没说。
时光飞逝,长生数着秦牧让商队每年带回来的平安信已经五年,他有时觉得这五年像是一闪而过,有时又觉得这五年太过漫长,就像他每夜看着陶祝从前的信难以入眠的时刻一样。
陶祝留给他的信从他们分别的那一年直到他们在宴会上相遇,十二年的时间,整整八百一十四封。长生时常记不清自己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却是几乎将陶祝的十二年一天天重新过了许多遍。
离别后的第一次相见,是陶祝科考结束知道祖母去世的消息回到山庄,长生只知道他在祖母的坟前哭了整整一天,却不知道他那时为了拒绝强制安排的亲事,已经与父亲和姨娘闹翻,他在祖母坟前的痛哭,有一半是为了他自己。
第二次相见,是三年后祖父去世,陶祝从任上回到山庄奔丧。明明是刚与家族里的诸多长辈闹翻,可在那种情况下,仍不得不维持家族颜面,各种曲意逢迎。长生看着陶祝信里的语气,有时真想大笑,他的兄长当真是不世之材呢!那一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就立志要做一个清廉之士,刚正不阿到竟然顶着巨大的家族压力,在长辈们面前说出宁可辞官也绝不做他们利益的保护伞、决不许任何人借他的官职权势巧取豪夺那种话。可他每每读罢还是忍不住想哭,他那时明明那么孤单,那么想他呢,他说要独立出去,自立宅院,要让他陪在身边的,都不是空话,都是真心的。
第三次见面,是五年以后,陶祝在转任途中,与他在驿馆见面的那一次。长生每每想起当时看见陶祝清癯单薄得像个木架子戳在地上仿佛随时要倒的模样,就心痛得难以忍受。他只知道他病了,却不知道他那时竟是怀了见他最后一面的心思,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觉得命不久矣,才闭着眼睛答应娶妻。长生看着那些信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仿佛听到当时的陶祝在对他喃喃低语,他的刻骨相思,他的彷徨犹疑,他的伤病痛苦,他的无奈叹息……
再后来,便是在宴会上,在山庄别院里,他们极度快乐与痛苦的两年。
长生时常感到荒谬,为什么自己从没有问过他!那么多次机会,都没有问过,哪怕一次!也许正是因为那是陶祝,因为他太在乎,所以才不愿意给他任何压力,不愿意他的理想因为自己受到任何伤害,不愿意他左右为难,所以才会让自己在无望中等待十年之后依旧选择什么都不问。
淳儿十五岁,个头几乎和叔父一样高了。五年的相处,让他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叔父,他总觉得他和父亲在某些时刻惊人地相似。比如,叔父可以摹写出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字迹。淳儿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的信,可那些纸明明是他前几天帮叔父裁的,他认得那其中几张不甚整齐的边缘。他曾问过叔父,为什么要和父亲写的一样,明明他的草书,连先生都赞为一绝。长生却只是微笑,说不过是年少时的天真,以为字写得一样就可以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可淳儿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天真,他知道叔父对父亲的感情,比母亲比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叔父射箭的样子也像父亲,可他如今力气不够,射不远。叔父有次不知为何起了兴致,跟他讲起少年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说他们日间习书,夜间闲聊,春天到山里挖笋,夏日在溪涧里嬉戏,秋天就一起去林中打猎,他那时比父亲的箭射得还要准,还要远。淳儿时常向往着那个存在于叔父心里的山林,他觉得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地方,甚至做梦都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