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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尘珠(90)

作者:花渡渡 阅读记录


每到暑日炎炎,他都爱约上商会好友来此处避暑,住上两三个月,品品香茗,畅谈如今商界局势。

这一回亦是。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座别院,却无心去欣赏。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可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座漂亮的猛兽笼。

此生既为玩物,走到哪儿,都不过是吃人的地狱罢了。

而他一旦踏了进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锦画悲哀地心想,这里就是他即将被玩弄整整一个月的恐怖监牢。

这一个月他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赵景行都不会知晓。

马老板朝锦画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笑晏晏地说:“这会儿日头大,舟车劳顿地,想必你一定累了罢?且先随老夫进去罢,早早给你安排了住处的,先去歇会儿。”

锦画有些愕然,半晌才想起来应好。

从来没有恩客会用对待朋友的语气和他说话,以往的恩客居高临下,眼神下流且猥琐。

可面前这位马姓老板却与他们都不同,好像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似的。

而这份反常的态度,却更让锦画惴惴不安。

马老板客客气气地将他带到了一处名为“问渠轩”的居所里,又客客气气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锦画只从他口中得知今晚要献舞一事,旁的他一概没说。

问渠轩内四面透风,凉嗖嗖地倒是挺舒服。

也许是太过舒服,也或许是因为劳累,锦画和衣蜷缩在柔软的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那日理万机的景行哥哥啊,或许忙到只有空在他梦里出现,与他重逢。

梦里的赵景行有炙热的胸膛,宽阔的肩背,他抱着自己,将一切风沙隔绝在外,他对自己说,曼曼受苦了。

他还说,我带你回家。

可梦终究是梦,

会醒的。

正是魂悸魄动之间,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拽回现实世界,锦画乍然惊醒,茫然四顾,梦中好景都已消散,唯有身下一方枕席,斑驳着两滴泪痕。

窗外天色沉沉欲晚,门外传来软糯轻柔的女声:“公子可醒了么?那边诸位贵客已快到齐了,老爷吩咐奴婢来通知您,可以准备一下过去了。”

良久,锦画从失魂落魄中拔过神来,长嗟一声:“我知道了,有劳姑娘。”

换上舞衣,与女子一样挽发描眉添妆,抱上精致的飞天琵琶,锦画默然向外走。

他还是比较喜欢跳飞天伎乐舞,跳此舞他可以不用露出半个屁股任人观赏。

反正这回在外头,姚天保管不着他。且客人也没有指定剧目,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可没有主动露出屁股任人观赏的恶趣。

一头长发挽成飞天髻,金钗珠玉点缀在其间,挽在手臂上的红绿飘带在夏日晚风吹拂下飘扬,与颈项上、臂上、脚踝间的金铃一称,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方才来叫他的侍女一下子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心神,她此生都没有见过皮肤黑成这样还能这么好看的美人。

他仿佛是古老的西域传说里踏着漠海,越过风沙缓缓走来的神灵。

可他的眉宇间很是落寞,疲倦,眼里微弱的骄傲如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是不是因为风沙太过猛烈,时间过得太久,走得太远,所以没有人再信奉于他了?

落寞的神灵开口,唤回神智飘到西域大沙漠去的侍女:“姑娘?劳烦姑娘带路。”

“啊?抱歉!”侍女如梦初醒,神灵那双湛蓝色疏离的眼眸正看向自己,一瞬间一张脸绯红如云霞。

她在前头带路,胸膛里的心脏噗通直跳,后头细碎的铃铛声仿若摄魂,直把少女的三魂七魄都勾走。

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已到了今晚夜宴的所在之处,几名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锦画环视了一圈,果然,并没有看见他日思夜想的那道人影。

梦只是梦,当真不得。

锦画默默叹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垂眸横起了怀中琵琶。

水何澹澹,山风习习。

清冷的月色下鼓点骤起,先缓后急,起手之姿并不大开大阖,只手上十指在随着鼓点翻飞律动。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头仿佛天生比别人多长几个骨节似的,可以变幻出无数种匪夷所思的美丽手势。

十指并屈,一如徐徐开放的优昙花。陡然一翻腕,左手五指霎时呈现曼妙的佛祖拈花式。

鼓声正急促间忽地戛然而止,舞姿同时间停顿在曼妙绝伦的拧身横弹式。

四野一片阒寂。

众人还不待反应过来,嘈嘈如急雨的琵琶声乍然传来,带着同样急切的阮、鼓、铃声,如江水般汹涌袭来,台中舞者几乎是同一时间变化舞姿!

舞姿骤然一改此前轻慢柔和,如腾龙翔凤般舞动,大开大阖气凌太虚!

落难的神灵忽地睁开了眼。霎时天地万千光辉,都映入了他眼眸里。

只有全身心都在舞蹈中时,他才会变回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圣子。

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台下万千教徒臣服的,不染纤尘的祆教圣子。

这时,他可以目空一切,可以无所畏惧地睁开骄傲的双眼。

只有这时,他会忘记自己是个下贱的娼妓。

四下欣赏舞蹈的商人们纷纷呆若木鸡,手中酒杯掉到怀里泼湿了一片衣裳都浑然未觉。

锦画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不论对方在作甚么,只要他开始起舞,不论那人在做任何事都会立刻停止。然后像席上所有商人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一舞毕,管弦静。

这帮商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舞姿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掌声和呼喊,一众人才如梦初醒。叫好声与热烈掌声和鞭炮一样响。

锦画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他又垂下那双明艳骄傲的湛蓝双眼,抱着琵琶欠了个身。

舞献完了,他立刻就想走。

但想想都知道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大家起哄着要留他下来陪酒,美人儿的舞跳得这样好,怎能放过?

锦画满心的不愿意,尝试过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可结果又岂能如他的愿。

他朝马老板投过去无助的眼神,可连他也让自己留下。

没办法了。

锦画硬着头皮走到席间,只觉自己像只拔了毛,撒上孜然后被推进狼群的羊,瑟瑟发抖。

他舞跳得好,可于逢场作戏一事,实在是一窍不通。

被人拉着硬喝了三四杯烈酒,他是真的不胜酒力,几杯下肚肚子里热辣难受,身边人不听自己的劝阻还在不停倒酒。

锦画这臭脾气一上来,加之酒精上脑,眼前全是赵景行的脸,酸甜苦辣一混,五味陈杂。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崩溃大吼:“都说我不喝了——!”

席间骤然鸦雀无声,望着他惊呆了。

锦画也意识到自己铸了大错,这些可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惹怒了他们,姚天保还不打死自己么?

“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会喝酒。”

他手足无措,瑟缩地跪在席中,四周是面色不善的富商,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审判他。

落难的神灵来到人间,就已注定无法回到高高的天上去了。

他瑟缩地跪着,默默地承受众人审视的目光,一朝沦落为妓,天下间所有人都比他高贵,都能拿捏他的命运。

而等待了许久,席上居然无人斥责他。

忍不住抬头心虚地看向马老板,他面上并无半分阴郁之色,眼神在自己身后一闪而过,倏然带上了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锦画正疑惑间,忽然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冷不丁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掰。

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戒指。

身后人的侧脸贴在自己耳边,锦画听到一声宠溺的轻笑。

“曼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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