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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132)

作者:韫枝 阅读记录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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