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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194)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臣谢陛下恩典。”王守仁哽咽着跪拜。
“此去丁忧,好好讲学吧。”朱厚熜凝视着他,“先生学问,朕还在研习。天理难穷,良知却是天下人人应当追求的。朕知道先生有心宣讲学问,但先生本领不止于学问。家中子侄辈若有于兵法有天分者,先生悉心教导。将来建功立业,这新建伯,是可以传下去的。”
王守仁心头一震,抬头看着皇帝,然后再次叩头谢恩。
这句先生在私下里喊出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想着自己刚到京就被他点上经筵,想着他通过让自己辩论经义将自己选入御书房,然后又代替杨一清参预机务。
让自己停留在文官序列里离一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却仍然把一个世袭伯爵的可能留给了王家。
朱厚熜让他起身之后就叹道:“学问之事牵连太广,但朕相信天下读书人会慢慢改变观念。王卿此去,朕还有一物相赠。”
王守仁这下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陛下也觉得理学已经不再合时宜,但心学想要登堂入室,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今天追赠父亲新建伯、荫一后辈为锦衣卫副千户的恩荣传出,人人皆知王守仁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
还有什么东西相赠?
王守仁只看见黄锦捧过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盒子。盒子上有一把锁,旁边是两把钥匙。再旁边,还有一个小印盒。
他心中剧震,想起当时随梁储南下的那枚闲章。
朱厚熜对他说道:“此印由祝允明手书知行合一四字,朕将此印赐予你。此匣铜锁,唯此铜钥两把。朕留一把,你留一把。那《大明财税制度草案》,回乡之后见闻,观邸报诸事有何见闻,乃至于日常琐事,你皆可凭此匣直呈入宫。”
“陛下……这……”
王守仁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套东西。
这不是银章奏事,但很明显是更加亲近的。
有了梁储的珠玉在前,谁不知道这一枚银章将来又可能发挥别的用处?
而王守仁虽然需要离开朝堂三年,但如果有了这个直呈御前的渠道,谁又能小觑他?
朱厚熜笑道:“你参预国策,诸多大事何等重要、机密?其余国策之臣可随时面圣,独你家中突传丧讯,故行此法。此后国策之臣若荣休或遇到类似情形,一如此例。你只是开先河第一人罢了,众臣不会有非议。”
王守仁来辞陛,连谢三恩。
“刚知天命,好好调养身体,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乾清宫门口,他看着王守仁拿着匣子、钥匙和印章离开了,最后才悠悠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一些。
说起来这个头是杨廷和开的。他当首辅的时候都毅然回乡守制三年,这才让梁储当了三年首辅。
堂堂首辅都丁忧守制维护礼法,后来大家自然不能留下把柄。
但是国策会议上刚刚表完态“君臣一心”,突然就离开了一个。
朝堂中枢怎么就这么不稳定呢?
这样御书房伴读学士少了一个,而谁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又成为新的问题。
……
皇帝提出的新法方向之大胆,表过态的参策们还真不敢在外面轻易走漏风声。
你可以是保守变法,甚至是被迫变法,但参策们“一心”要砍士大夫的利益,这着实有点让他们心慌。
如果没有议出妥善方案和步骤,只怕刚一走漏风声就会有无数人尝试揭他们老底把他们赶走:这是规则范围内的玩法,总要先想办法挣扎一下。
皇帝看到阻力太大,说不定就调和一下了呢?
蒋冕在书房里继续看着那本册子,皱眉思索。
允许他们带回来细细研究,但泄密的可怕后果,人人都知道。
所以蒋冕回家之后,都是闭门自己研究。
外面有人敲门,他把册子先放进了抽屉,才走到门口打开门:“何事?”
“老爷,广东来信。”
蒋冕把信拿到了手上,走出书房在廊下看着,看完才凝眉思索了一会。
“你先回信过去,让他们不用担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把信写好之后,再来拿我写好的信,送往南京。”
说罢他就回了房,摊开纸。
他写信的对象是他的哥哥蒋昇,如今补了南京户部尚书。
蒋昇补南京户部尚书不是蒋冕的功劳,而是他资历本来就够了。
成化二十三年,蒋冕、蒋昇两兄弟同时考中进士,这是很轰动的事件,毕竟是亲兄弟。
而在李充嗣进京前,蒋昇就已经历任广东南海知县、南京监察御史、南京户部右侍郎。
如今,两兄弟一个是阁老,一个是南京户部尚书,这是难以想象的事,如今所受的非议非常大。
蒋冕在给蒋昇写的信里,直白地说出了他最好请辞的话,最好跟任职广东南海知县时结下的关系处理好尾巴,最后致仕回老家广西后主持好家里诸事。
没有提到更多,他相信蒋昇能懂。
蒋冕早年一直生不出儿子,他的长子就是从蒋昇名下过继而来。
广东那边有些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酝酿着一些事,如今形势已经变了。
手里会有一些关键的信息,等蒋昇回乡路过时拜访一下张孚敬和梁储,应该会另结一桩善缘。
他很快就写好了这封信,交给自己的管家之后又说道:“你再去顾府,邀顾九和过府一叙。”
王守仁回乡丁忧,有许多事也得用一下力了。
顾鼎臣与严嵩是同科,都是杨廷和的学生。
如今杨廷和既然走不了了,那么关系最好还是修复一下——让他的儿子有面临民变的风险,杨廷和应该也猜着是谁在背后使力吧?
六个阁臣里,杨廷和与石珤、毛纪都是走得更近的。费宏与杨廷和虽然有些过节,但毕竟不可能全然倒向皇帝。他离开朝堂太久,还需要重新积累。
王琼那些人除了多支持孙交一点,蒋冕自然是一个更值得争取的人。
这些关系不难理清,所以再举荐一个杨廷和的学生进御书房吧。
首席毕竟是严嵩,蒋冕很懂严嵩。
而且顾鼎臣一直呆在翰林院,他不知兵,又没法子坐到国策会议的椅子上。
这个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的人……蒋冕想着什么样的方式其实是最符合皇帝需要的。
想起陛下“安抚”勋戚那日乾清宫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蒋冕一边重新拿出了册子。
将来这样大的干戈,京营对皇帝来说可太重要了。
只有一个崔元,恐怕是不够的。
但以什么名义?
广东那些人为什么敢胆子那么大,说不定陛下很清楚。锦衣卫岭南行走还一直在那边,那天那句“演戏”……刑部大堂上留下的好印象只怕被磨灭了不少。
蒋冕苦笑一下,开始端端正正地写起一封新的奏疏。
《请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疏》。
严嵩也在使劲,但他使力的方向更加具体。
“这次你躲过一劫,实在是幸事!我教你的这种账法,一定要精研!广东市舶司很关键,不要顾忌皇明记海贸行是陛下和勋戚的产业,陛下是要立规矩的。给勋戚立规矩,给朝廷立规矩!”
在他家会客小花厅坐着的是一个双眉粗重、面相威肃的中年人,他连连点头:“恩师提点,我必谨记。只是这市舶司提举如今如此重要,我真能升任?”
严嵩笑了笑:“这你放心。从五品,吏部部推即可。文蔚,你任华亭知县时清廉务实,吏部是有记录的。去年我得授御书房首席,你从华亭知县升任户部主事,倒是冥冥中躲过了那东南杀官之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已经是正六品了,这次定是你。”
广东新法下一步的重点就在这市舶司,杨廷和他们是不得已先表态的,最积极的还得是王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