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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满身白雪,如非呼出一团团的水气,乍看还以为是堆成的众多雪人,有人仍提着弩弓,本瞧着离他们二十多步远染红了雪地、倒在血泊内一人二鹰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来。
没人发出声音,呆若木鸡。
龙鹰敢肯定他们莫不头脑一片空白,到此刻仍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脑筋难正常运作,即使看到自己,却没法掌握其中的因果关系,及所代表的意义。
事实上龙鹰亦头皮发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之如何离奇荒诞,已成眼前不能改移的现实,是真真正正的发生了。
鸟妖和他的两头猎鹰,给二百多把弩弓从天上射下来。
龙鹰放缓脚步,在不忍卒睹的惨状前五、六步处,先是双膝着地,接着往后坐在腿上,像他们般喘息,叹道:“我的老天爷!你们怎会在这里?”
另一边,位处前列,蹲在雪原的博真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至膝盖,好半晌方明白龙鹰在说什么,仍有点害怕见到的只是幻象,再用神瞪他,然后道:“我的娘!是你将他赶得飞到这里来吗?”
龙鹰像他们般,进入只他们才能明白的状态,情况像一个在赌场连续赌了不知多少昼夜的赌徒,本以为输得不但干干净净,还欠下周身赌债,忽然发觉一铺把所输的全赢回来,一时间整个人给颠倒了。
容杰道:“幸好虎义眼利,看到飞来的是鸟妖,取出荒月弓射杀一鹰,累得鸟妖从三十多丈的高处急坠近十丈,再由众兄弟百弩齐发,将他们射下来。唉!怎可能的!”
君怀朴摇晃着头道:“你奶奶的,我们淋了整个时辰的雪,又藏身林内,鹰眼没法将我们从雪林分辨开去,笔直的将鸟妖送到我们眼前喂箭,天下间竟有此奇逢奇遇。”
桑槐悠闲自若的长身而起,绕过伏尸雪原的人和鹰,边行边从怀里掏出卷烟,点燃,深吸一口后,在龙鹰旁蹲下去,吞云吐雾,顺手递给龙鹰,道:“九天哩,没抽过半口,没那个心情嘛!”
龙鹰接过,狠抽几口,又送回桑槐两指间。后者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龙鹰生出人生若梦的不真实感觉,梦呓般道:“是从高原上追着鸟妖飞下来的。”
管轶夫拍腿道:“那我们就是走错了路,却是错有错着。你奶奶的!”
众人终于起哄,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似在这一刻,方稍弄清楚情况,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事。
权石左田详述道:“我们昼夜不停的赶往凉州,果然在第三天的早上,发现鹰踪,人人欢喜如狂,全力追截,岂知仍给他逃脱。之后再摸不到他的踪影。”
丁伏民续下去道:“大伙儿商量后,知鸟妖晓得密函落入我们手上,且被太少读通,再不会到凉州去。那时真不知该怎办,只能找鸟妖最可能逃往的方向追,谁也晓得,如给他走脱,什么都完了。”
桑槐道:“我们就猜他不敢留在中土,人可以躲起来,鹰却要在空中飞,鸟妖唯一生路,是逃往大漠去。”
又呻吟一声,道:“过去的几天,不是人该过的日子,不停的急赶,望能赶在鸟妖的前头,但大家心知肚明,没可能比鸟妖快,心情虽惆怅低落,只能闷在肚子里,苦不堪言。”
虎义道:“我们最怕你们追错地方,到了凉州去,责任落在我们身上。出阳关后遇上大雪,我们太累哩,再走不动,惟有在雪林躲起来,避不了雪也可凭树木挡少许风。”
博真双目射出回忆的神情,心满意足的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之时,忽然见到老虎弯弓搭箭,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有敌来犯,岂知见到的,竟是身穿翼衣的鸟妖,给两头畜牲从空中提着飞过来,当时的感觉,无从述说,永世难忘。”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
他感觉的强烈度,绝不在他们之下,是以为失去了一切后,忽然从这个清醒的噩梦醒过来,一切如旧。
君怀朴问道:“你们又如何?怎会到高原上去的?”
龙鹰待要答他,忽有所觉,仰首观天。
众人被他引得朝上看。
风平息了,雪花仍是无休止的徐徐下降,漫空白茫,再无他物。
下一刻,猎鹰高空现形,盘旋一匝后,箭矢般朝鸟妖倒毙处直扑而下,到离主子不到半丈的上方,双翼狂拍,刮起大蓬的雪粉,发出尖锐的悲鸣。
包括龙鹰在内,个个只有呆瞪的份儿,心里恻然。
倏地猎鹰朝博真飞去,鹰嘴照脸啄去。它选博真为主子报仇,或许因他的大块头,被它认为是最强壮的敌人。
博真看也不看一拳击出,正中鹰喙。
猎鹰羽毛飞脱,骨碎肉裂的应拳抛跌,伏尸其主之旁,来不及发出死前悲鸣。
草原静寂,惟只雪洒下来的沙沙微响。
博真收回拳头,苦涩的道:“勿怪我,要怪就怪跟错主子,老子给你一个干脆俐落,让你陪主子和伙伴一起上路。安息吧!”
众人失去了说话的心情。
龙鹰别头后望。
一道人影,从雨雪深处走出来。
第十六章 诸业尽故
仿如只会在大雪出没的幽灵,侯夫人的“无弥”从白茫茫的深处走出来,步伐缓慢却稳定,没一丝的犹豫,朝鸟妖和猎鹰伏尸处走过来。
随她的现身,天地给锁固在某一奇异的气氛里,梦魇般的不真实,再没一件事合乎平常。
时间停顿下来,四百多人,没人发出声音,个个呆若木鸡,洒下的大雪,将他们变成分布两边的雪人。
一边只得龙鹰和桑槐,后方是逐渐接近的侯夫人。
龙鹰更不明白侯夫人如何寻到这里来,但因鸟妖的死亡,一切再不重要。大雪将大地上的人与物净化,包括鸟妖和猎鹰在内,不住为他们添上一重又一重的雪白殓布,盖上雪粉,连突出来的箭也笼上白雪,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侯夫人穿着连斗篷的宽大蓝色外袍,美丽的玉容没半点血色,没半分表情,正是这个神态,其异乎寻常的平静,令人感到她身似寒木,心如死灰。
她的心碎了。
侯夫人像瞧不到龙鹰和桑槐般,越过障碍物的直抵伏在雪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浑体插箭的鸟妖之旁,失去了力量的倏地跌坐雪地上,翻开斗篷,如云的秀发垂在两肩,看着鸟妖,双目射出不可名状的哀伤,瞬又回归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呢喃道:“从离开大食那一天,乐美晓得这样的一天终会来临。人从暗黑里走出来,最终回到暗黑里。即命非命,寂静解脱,诸业尽故,诸苦亦尽。”
她以止水不波般的平静语调,有条不紊、一字一句,把半独白、半悼辞的一番话,安置在白雪茫茫里,尽管双方仍是敌对的立场,仍莫不为她哀莫大于心死的安静宁和摄住,没法生出敌意,也没人感到不耐烦。
侯夫人似晓得被须髯掩盖了大部分面容的龙鹰为谁,别头朝他深深注视,轻柔的道:“乐美和无瑕妹均没想过他忽然动手杀人,本意只是把你们牵制在那里,其他七个天山族的猎手,也非他下的手,但确是因他而死,给鹰儿寻得影踪。他害人,你们杀他,乐美没半分怨慰,光明世从来如此。”
龙鹰呆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
比对起在山南驿遇上时的她,分别多么强烈,令人难以相信,眼前心成碎粉的女子,就是当年风情万种、眉挑目逗的艳姝。世事无常,怎想到有今时此刻。
侯夫人目光移往上方的漫空雪降,眼神却该是凝定某一遥处,现出不忍记起、追思往昔的神情,语调却是奇异的笃定,缓缓道:“光明暗黑,一念之间。明暗之主何其狠心,安排了乐美为唯一可阻止他的人,结果乐美离明投暗,背叛了本教。”又再瞧着俯伏着、变成一个雪堆的鸟妖,双目射出或可解释为喜悦,与眼前现状格格不入的神色,道:“但你恪守承诺,对乐美的爱从来没减退过,对其他诱惑一概视而不见,拒而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