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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环(142)



龙鹰像个犯了重罪待判的囚徒,心情复杂的在离她不到三尺的方席坐下,学她般盘腿。

“龙鹰!”

说的只两字,还带点疏离的冷涩,却无可怀疑是从心内至深处发出来,饱含某种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绪,矛盾、昏沉的忧思。

“龙鹰”此名,本身已具石破天惊的震撼力,是西京一个被禁戒的名字,任何人都不敢随便宣之于口,即使提到,也须字字谨愼,否则将招来不测之祸。

龙鹰恭敬的道:“小人在!”

闵玄清丝毫不为他的故作谦卑所动,或忍俊不住的发噱,仍然双眸紧闭,保持在道家守一于中的超然状态,平静如不波止水的道:“告诉玄清,当年在神都,玄清看着你到僧王寺捣蛋放火,此前法明还亲率四大护法弟子拦路截击,为何转个身,法明竟在神龙政变里,成为了与鹰爷并肩作战的伙伴?”

龙鹰张大口得个洞。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且视之为当然,但于闵玄清的身份和立场,确是个大问题。

自法明为他师姊登位造势,又霸占净念禅院,改为自己的僧王寺,早成佛、道两门和支持唐室者的公敌,臭名远播,只是没人奈何得了他。龙鹰竟与虎豹为伍,是天女难以忍受、原谅的大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龙鹰拙劣地叹道:“此事一言难尽。”

闵玄清并不领情,仍未肯与龙鹰来个四目交投,淡然自若的道:“肯老老实实说出来,岂有为难处?”

龙鹰头痛稍褪,沉吟道:“不用问,也知天女下一个问题,是为何当年和席遥打生打死的,今天不但握手言和,且亲似兄弟。对吧!”

天女默然不语,晋入持恒的寂静状态,如一尊美丽的玉雕。

龙鹰道:“表面是两件事,实则二而为一,互相牵连,也令我们三人间的关系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佛道中人终身孜孜不倦、不惜一切追寻,存在的真相,忽然间,在我们眼前若隐若现,人生的恩怨情仇,顿然变得无关痛痒。”

闵玄清倏地睁开美眸,眸珠如两颗深黑的宝玉,闪闪生辉,也令她回复活泼和生机,凝神打量龙鹰,感情注进声音里,再非先前的冷漠和疏离,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龙鹰心中大定,因从她一双眸神,看出天女再没有像在当年神都离开前的鄙夷和怨恨,显然神龙政变的结果,使她晓得他非但不是对帝座有狼子之心的人,且化解了一场弥天灾祸。现在五王落难,奸人当道,以她的慧黠,肯定隐隐掌握到他今天以范轻舟的身份来西京,是看不过眼。

在见闵玄清之前,他有个感觉,是和天女永远回复不了以前的那种关系,可是此刻面对风流天女,又是在与她“结缘”的宅舍,竟生出光阴仍凝定在当时那刻的错觉,恩恩怨怨,变得微不足道。

道:“在我们欢好后,我到了席遥在郊野的道坛去见他,他奶奶的,本以为和他再来一场生死决战。嘿!是席遥派人来邀我去的,当时正和公子、万爷等人在福聚楼瞧着跃马桥吃早膳。”

龙鹰的说话,勾起闵玄清的记忆,双目现出迷茫之色,浅叹一声,道:“当时为何没告诉玄清?鹰爷就是不肯对玄清老老实实的,致误会丛生。”

女人就是这个性情,洒脱如闵玄清亦不能免,总找到他的空子去钻,令他难辞其咎。想当年她不告而别,若不是凑巧截着她,说句话也办不到,现在却来怪自己不老实,她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吗?

可想象,直至听到神龙政变发生的过程和结果前,她一直心恨龙鹰,对曾和他相恋生出悔意。

她绝非寻常女子,在男女之事上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似有情若无情,对龙鹰算特别看待,或许是因与龙鹰的魔种气机交感,故格外痴缠。任何人均可被替代,惟独龙鹰不成。正因如此,对龙鹰的“改变”格外痛心,造成很大的伤害,这是男女关系的特性,一旦由爱转恨,深刻难移,纵因情况不似预想般的发生,一时也难逆转回以前热恋时的情状,所以仍不放过龙鹰,就法明和席遥向他穷追猛打。

天女已是他成败关键之一,因此,纵百千个不情愿向她透露“仙门”这对她有害无益,只会打乱她生命的事,怎都要泄露少许端倪,好稳住她。

另一个他必须考虑的,是杨清仁对她的影响力,姊儿爱俏,更爱英雄人物。虽然,他分别在飞马牧场的马球赛、神龙政变的决胜争雄里狠挫杨清仁,非是因她蓄意而为,却肯定有把杨清仁比下去立竿见影的奇效,加上扮作丑神医之际,有意无意催生她对杨清仁的怀疑,可以肯定天女绝不会因杨清仁而出卖龙鹰,至少到今天尙未向杨清仁泄露过“范轻舟”的身份秘密。

经仔细思量后,他拟定了对闵玄清该采取的态度。

龙鹰晓得自己的确变了,对男女之事再不像以前般没有机心,全无计算,是因环境使然,太平和上官婉儿两个旧情人,教晓他男女间的关系,实与其他人际关系殊途同归,没法撇开利害得失。

龙鹰叹息,道:“因为那是到今天,小弟仍希望没听过的事。那趟的长安之行,顚倒了我龙鹰的人生,几是食不知味,唉!天女若晓得我直至今天仍瞒着小魔女,便该明白小弟是有苦衷的。”

闵玄清毫不领情,并不接受,不悦道:“你道玄清是什么人,那你有告诉端木菱吗?”

她不问有否告诉风过庭、万仞雨,独质问告诉了端木菱没有,可见洒脱如她,仍不肯在龙鹰心内的位置居于端木菱之下,趁机吃醋。

我的娘!女人真难应付,天才晓得会在哪方面开罪她。

然而,回心一想,知是好事,醋意怎都比恨意好。

龙鹰避重就轻,沉住气道:“我告诉了法明。”

闵玄清忘掉呷醋,忍不住问道:“席遥究竟对你说过何等轰天动地的事?”

龙鹰道:“席遥告诉我,他是东晋末年,曾叱咤一时的孙恩之徒卢循的轮回转世,为的是那一世的未竟之愿,必须在今世完梦。”

闵玄清大惑不解道:“你竟然信之不疑?”

龙鹰苦笑道:“已非信或不信问题,而是不到小弟不相信,然第一个比小弟更相信者,是法明。”

闵玄清皱眉道:“怎可能呢?这类事不可能有真凭实据,且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事,任席遥说得绘影绘声,不外自说自话。”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如千黛所说,在心里一旦出现成见,会令人无视客观的事实,形成对其他相左看法绝对的排斥性。不论席遥或法明,在天女心里均为十恶不赦的奸邪,要改变她对他们的印象,必须引导她以全新的思维,重新去审视两人。若只得他龙鹰大吹大擂,徒惹她反感。

当她看到席遥和法明的另一面,会对他们作出新的评估。

龙鹰道:“巧妙处就在这里。”

稍顿,续道:“玄清听过当时的一句谶语吗?亦正是这两句谶语,助南朝宋代开国之君刘裕从争霸群雄里脱颖而出,统一南方,成其不朽帝业。”

闵玄清道:“玄清读过有关当时的前人笔录,究竟是哪两句话?”

直至此刻,闵玄清仍保持在坐定的道家炼心之境,原意该为不被与龙鹰的感情纠缠蒙蔽和影响她的判断力,至此则变为能心平气和的,用心聆听龙鹰的解释,事半功倍。

龙鹰吟咏道:“‘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

闵玄清舒一口气,不以为然的道:“玄清还以为是什么石破天惊、耸人听闻的事。这类与帝皇有关的兆言谶语,古已有之,例如神人入梦致孕,又或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全为杜撰,能成其皇业者,谶兆可永世流传,其他则湮没无闻。”

龙鹰道:“玄清说得准确,刘裕这两句谶谣不脱凭空捏造的本质,席遥正是向我们指出了谶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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