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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当空(出书版)(39)

武曌道:“为何这么说?”

龙鹰道:“书房挂的画轴描写的正是一场大雪。”

武曌幽幽叹一口气,柔声道:“是哩!正是一场大雪。”

稍顿轻轻道:“那张画不是朕画的,成画于一场大雪之后。唉!人生为什么总是那么多无奈惆怅的事。”

她的声音弥漫深刻的感情,若不知她是心狠手辣的武曌,会以为是多愁善感的闺中怨女。

龙鹰不知如何答她。只知自己不论在如何恶劣的环境里,仍可以保持斗志,创造美好的未来。

武曌凝望窗外,有点自言自语、无限温婉的轻声道:“如果光阴可以倒流,朕没有入宫,尚是云英未嫁之身,与龙鹰你相逢于道左,朕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龙鹰苦笑道:“那时小民该仍未出世。”

武曌嗔道:“你真是大煞风景,只是假设嘛!怎可以当是真的?不过龙先生确令朕明白了当年不明白的东西,处境虽异,涵义如一。爱你恨你,苍天为何如此不仁?”

龙鹰不解道:“小民可以使圣上明白什么呢?”

马车停下,仍在上阳宫内,停在宫西一座建筑物前。

龙鹰待武曌下车后,步落车厢,飞骑御卫在四方布阵护驾,只有他深明武曌不需任何保护。

龙鹰跟在武曌身后,进入建筑物,脚步不停直抵后院,入目的情景,吓他一跳。

建筑物是个广阔的空间,两边有高墙维护,前方竟是上阳宫的西城墙,城墙下开水道,以水闸封闭,引进谷河之水,形成一个方形大池,池中一横排十多艘长达两丈的轻巧快艇。

大雪茫茫里,大将武乘川、令羽和二十多名飞骑御卫跪伏地上,向武曌致敬施礼,全体改换上平民服装。

龙鹰终明白武曌是要微服出巡,古怪处是要挑这么一个大雪倾泻的时候。

武曌淡淡道:“平身!”

众人起立,俯头不敢仰视。

武曌沉声道:“龙先生为朕划艇,没有人可以跟来,不准说话。”

众人愕然,包括龙鹰在内。

第五章 女帝出巡

穿过水口,艇子从一个天地投进另一个天地去。四周一片迷茫,左方高起三十丈的城墙,在大雪下失去实体的感觉,似实还虚,视野大幅收窄,两丈许外已是迷迷蒙蒙,天地被一球球漫空密集下降的雪花彻底征服,一切均被净化,天和水浑融为一。

龙鹰默然立在船尾轻摇橹桨,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艇子划破浪皱的水面,望南朝谷洛两河交接处滑去。

雪花落在他戴的竹笠上,发出微仅可闻的“沙沙”声。

武曌背着他坐在船中,拉起斗篷。

艇子成为宇宙的核心,除他们两人外,再无他物。

龙鹰很享受这种异乎过往任何一日的感觉,从未和大自然如此和谐共处过,有一种没法说出来的静态美,雪花像在下降又像凝止不动,实际的视觉和错觉同时并存,缓慢和快速再无法分辨。

武曌轻柔的声音传来道:“到天津桥去。”

龙鹰应了一声,再不敢说话,怕说话声会破坏神圣的宁静。

武曌满怀感触地叹一口气,道:“龙先生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

她的话勾起龙鹰深心处某种平时密藏的惧意,忽然间大有正于分隔人世和地府间冥河行舟的感觉,四周再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人世被抛在遥不可及的后方。

龙鹰的目光投注她被枣红色斗篷紧裹的优美背影,点头道:“小民相信轮回之说,也希望真的有转世轮回这回事,不过纵有轮回,但如投胎后变成另一个人,彻底忘记前世的事,那和绝对的死亡势该没有分别,生命变成一个个被切割的片段,失去应有的延续性,有轮回等若没有轮回。”

武曌没有回应,似在沉思咀嚼他的说话,好一会后。幽幽的道:“前世今生的切割当非如先生说的那么彻底,有人会在某一刹那忆起前生某个片段,又或前世的某一特别标记会伴随来到今生。”

龙鹰想起人雅颈肩处的小墨点,心中一颤。

艇子左转驶进洛河。

龙鹰打醒精神,因此为水上交通要道,一个不留神与其它船只碰撞,惊扰安坐船中的女帝,就是办事不力,换过其他人,说不定轻则革职,重则斩首。唉!想想都觉得既可怕又好笑。伴君如伴虎这句铁定是至理名言。

大雪愈下愈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所有楼船商舟均已停航,两岸景物消失在茫茫雪花之外。

武曌樱唇轻吐道:“到哩!”

龙鹰朝前望去,仍是茫茫一片,下一刻天津桥若如庞然巨物出现前方,两端却陷进雨雪深处,幻觉般不实在。

武曌道:“泊往桥底去。”

龙鹰依令行事,将艇子泊往桥底一端,上面是宽达三十步的桥底,最高处离水面逾十丈,下则浪花波荡,全赖龙鹰把桨橹抵入桥旁隙缝里,运劲固定艇子,免被水流带走。

两边是白雪形成的屏蔽,上方是屋檐般的桥底,造成他们独特的空间。

武曌将双脚放上坐板,拉下斗篷屈曲双手抱膝,迎望桥顶,凤目彩光闪闪,雀跃兴奋地道:“龙鹰!你晓得近百年来,天津桥上最轰动的一件事吗?如果不是徐子陵,历史将会改写。”

龙鹰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武曌可变成眼前的模样姿态,哪还是威凌天下的女皇帝,只像个漫无机心的小女孩。

缓缓摇头。

武曌径自说下去道:“当年独孤阀、突厥人和魔门三方联手,把少帅寇仲和跋锋寒两人困在桥上,四方高楼布有突厥神射手,敌人封锁长街,桥下水底设置捕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两人狂攻猛打,轮番施击,眼看不保,徐子陵从水底来了,先破坏水里的陷阱,又于寇、跋跃桥逃生的一刻,以水箭杀敌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三人安然脱身。没有徐子陵,何来少帅的盖世功业?”

龙鹰轻轻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要为难他的女儿呢?”

武曌倏地别过脸来,双目厉芒剧盛,两道森寒冰冻、冷酷无情的目光如有实质的直视龙鹰,叱道:“好胆!竟敢来管朕的事,是否又是那叛逆央你来向我求情?”

龙鹰双目魔芒凝聚,不作任何退让的回敬她凌厉无匹的眸神,同时缓缓松脱橹桨,水流立即将他们送往桥底外漫空雪花的迷茫天地去。

果然武曌双目解冻,仰首望天,任由雪花落在她发际、粉脸和龙体上。幽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你猜到了!”

换过任何人都不会晓得她这句话意何所指,龙鹰是唯一的例外,点头道:“小民猜到了。”

御书房中的雪景挂轴,大雪深处的三个背影,徐子陵居中,寇仲和跋锋寒伴在两旁。

武曌淡淡道:“说吧!看你能否说服朕。”

艇子在无人控制下,顺水东飘。

龙鹰叹道:“小民是为圣上好。天命既不可违,缘分又怎能勉强?他们夫妇若如水中游鱼,逍遥自在,一旦上钩离水,也就完蛋。要他们到神都来,等于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何况即使今生缘尽,也可期诸来世。圣上英明果断,怎可着相?”

武曌幽幽道:“今生缘尽,期诸来世。唉!我们回宫去吧。”

龙鹰惦念娇妻,回宫后立即赶返甘汤院,踏入院门,李公公迎上来道:“羽林军奉圣上之命送来一把刀,真古怪,一把刀竟由李大将军亲自护送,随行兵卫达百人之众。”

龙鹰道:“刀在哪里?”

李公公答道:“放在主厅圆桌上,幸好这里警卫森严,否则小人不知如何是好。”

龙鹰来到主厅,名震中外,像把生锈烂刀似的井中月连鞘安详地横搁桌上,只要想起此乃少帅纵横天下的随身兵器,胆大妄为的龙鹰不由肃然起敬,一时竟不敢碰它,止步立定,细意观赏。沉声问道:“何处可寻得胖公公?”心中想起的却是回程途中,武曌再没有说话,也不知她有否被自己说服,打消逼陵仲夫妇来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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