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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屯的人都姓李,都沾亲带故,这个李老四,要按辈分算的话和这妯娌三个的公公是一个辈分,王六妹要喊他一句四叔,王六妹的儿子李俊豪要喊他一句四叔爷。
不过现在的人没以前那么在乎辈分了,王六妹反正是不咋看得起这个老鳏夫的,她的两个儿子见到李老四也从来不会喊人。
李老四一走,刚才还感叹自家命苦的妯娌三个就说起了这个老者的不是,连早年间李老四娶媳妇的时候摆的酒太寒碜都拿出来说事,李老四在他媳妇死的时候哭得不像个爷们之类的事儿更是翻来覆去地讲个没完。
旗袍妇女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走进来时,就正好听到这三个挡在单元楼楼梯口的老妇女在哪里数落李老四。
相比起满脸褶子的三妯娌,旗袍妇女虽然也上年纪了,但脸上要光滑得多,就是脸色不太好,白惨惨的,像是常年不见天日一样。
手上还拿着副鞋垫的旗袍妇女笑盈盈地站在楼道口,微微低头,看着这三个长舌老妇。
王六妹和她的两个妯娌似乎察觉不到旗袍妇女那看笑话般的视线,仍然在唾沫横飞地嘲笑着李老四那个死了媳妇就没能力再娶、到现在都还是孤家寡人的老鳏夫——哪怕她们的儿子不是死了就是坐过牢(或是在坐牢),对她们也并没多孝顺、全靠政府发的低保养活一大家子,但有儿子傍身的她们对着没儿子的同龄人就是能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旗袍妇女貌似很愿意听这些,甚至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笑眯眯地听着妯娌三个说话。
直到西斜的日头落下,晚风刮得身上有点凉了,嘲笑够了他人的三妯娌才意犹未尽地散伙,各自上楼回家。
旗袍妇女也跟着上了楼。
王六妹住的三楼,嫌气闷不关门的二儿媳妇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王六妹见客厅茶几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盘,又是一阵恼火冲上心头,站在门口指着二儿媳妇一顿教训。
旗袍妇女从王六妹身旁经过,摇曳着身姿继续往楼上走,旗袍开叉处,露出一双穿着褪色绣花鞋、缠着棉布的小脚。
除了自家亲生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客人,这也见不惯、那也见不惯的王六妹,居然没有对这个走起路来妖妖娆娆、像是一把年纪了还在勾引男人的旗袍妇女大加指责,反而像是看不见她一样,仍然在教训只会敷衍她的儿媳妇。
旗袍妇女一路上到六楼。
六楼住的两家人,只有一家入住,另外一家嫌这房子面积小、楼层高,简单装修后一直没有住进来,在城里租房子住。
住在六零二室的李老四也觉得今天天气有点闷热,门敞开着没关。
旗袍妇女像是很熟悉这一层,不打招呼便踏进了李老四家的客厅里。
李老四这个老鳏夫日子过得简单,家里没咋装修,就只刷了一层乳胶漆、排了电线铺了层地砖,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一条老式的全木长椅,和一些基础的桌子柜子。
电灯亮着,电视没开,李老四背朝客厅,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的小板凳上抽旱烟。
被旱烟熏了多年、有些灰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排遗照,有李老四的爷奶父母,还有李老四夭折的弟弟和早逝的妻子。
旗袍妇女走到全木制的老式长椅上坐下,静静地盯着李老四的背影,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副不离手的鞋垫。
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李老四枯坐了会儿,咳嗽了两声,磕掉烟斗里的旱烟余烬,撑着膝盖起身,颤巍巍地走向卧室。
走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没关大门,又穿过客厅把大门关上。
整个过程中,李老四似乎都完全看不见家里的“不速之客”,对坐在客厅里的旗袍妇女视若无睹。
旗袍妇女的视线一直随着李老四移动,直到这个其实还不算老年、才五十多岁的男人佝偻着背,一脸疲倦地走进卧室。
灯光暗了下来。
黑暗中,旗袍妇女那张上了年纪、却仍然能看出年轻时姿容不错的白脸上,露出个诡异阴冷的狞笑。
她静悄悄地起身,双手拽着鞋垫,摇摇晃晃地走到李老四的卧室门口。
下一瞬,旗袍妇女的身体便像是影子一般、穿透了关闭的卧室门,出现在李老四的床沿。
刚躺下的李老四还没有睡,正靠在枕头上想着心事。
旗袍妇女一进卧室,还睁着眼睛的李老四便眼白上翻、眼皮下垂,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眠中。
旗袍妇女走到床边,苍白面孔上挂着渗人的冷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
刚睡着的李老四,眼皮下的眼珠子疯狂地转动起来,未老先衰的身体一阵激烈颤抖,额头上、鬓角处、脖颈后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冷汗直往外冒,像是做了什么特别可怕的噩梦。
旗袍妇女那张苍白面孔上,上翘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大,渐渐不似人形。
片刻后,旗袍妇女离开李老四的卧室时,已然恢复了先前那端庄稳重的中老年妇女神态。
卧室里的李老四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气息微弱,汗出如浆,像是只剩一口气。
旗袍妇女抬起头,视线逐一扫过李老四家客厅墙上挂的那排遗像,面上的笑容温婉亲切。
抬手挽了下有些散乱的鬓发,旗袍妇女穿透李老四家的大门,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几十年岁月沧海桑田,曾经只有寥寥几座大城市才有的高楼如今遍地都是,就连西南山区这些土匪的后人,都能一分钱不掏,轻轻巧巧地住进这种旗袍妇女生前都没住过的房子里来。
旗袍妇女的怨恨不仅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褪色,反倒是越酿越深。
土匪的后人有好房子住,有好衣裳穿,有好饭食吃,她的儿女却尸骨无存——她心中的怨恨,怎么可能淡去!
旗袍妇女面上笑容越是温婉,眼中恨火越是炽烈。
快成功了,那排遗像里再添上一张,她那受辱身死的怨恨、一双儿女的血债,就算是有着落处了。
经过三楼时,旗袍妇女听见里间传来男人的痛苦呻O吟声。
旗袍妇女停下脚步,想了想,飘进了李俊杰家住的三零一室。
李俊豪的二嫂还在看电视,对卧室里丈夫传出的叫痛声置若罔闻。
旗袍妇女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径直穿过客厅,进入这对夫妻住的主卧。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李俊杰躺在床上,竭力张大了嘴呼吸、却始终吸不进多少氧气,像是条即将渴死的鱼一般垂死挣扎。
这也是难免的事……谁叫他这么衰弱,生人的阳气都不剩几分了呢?
只会无意识地纠缠土匪后人的野鬼们都控制不住了,好几只野鬼紧紧地缠在他身上,横死的怨恨、有家不能归的痛苦,化作宛若实质的狰狞血肉,死死地抱着李俊杰的头,本能地要把这个作恶多端的仇人之后拖入地狱。
旗袍妇女看着这几只只剩本能的野鬼,眼中恨意消退,化作淡淡怜悯。
抬起手,轻轻抚摸过一只抱在李俊杰头上的野鬼。
这只鬼已失去原型,就如同一坨粘附在活人身上的软烂肉块一般,连面目都看不清。
感受到“同类”的接触,肉块中睁开一只苍白混沌的鬼眼,茫然地打量向旗袍妇女。
旗袍妇女微微摇头,用手将这只苍白混沌的鬼眼闭上。
她的怨恨还有着落处,她还记得要让仇人断子绝孙,这些“同类”却是什么都不晓得了,一个个浑浑噩噩、糊里糊涂,若不是还有魂归故里的执念牵挂着,怕不是早已尽数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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