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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天策(75)

作者:苏渔川 阅读记录


冯纲一愕,这声音绝不是汤柏或是哪个一道儿来的同僚,它既遥远又熟悉,仿佛几年前那一株株桃李树下,几个义气相投的人行酒欢唱,他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开始热切地萌动起来,被这个声音牵引着,缓缓昂起脑袋——那是一个陌生而又不可捉摸的理想……

他坐在马上伸长了脖子,努力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驾朴素厚重的马车罩着麻布帷幔,正从远处缓缓驶来,一个驾车的老者正戴着斗笠,朝自己潇洒地挥手:“冯纪常!”

汤柏等人诧异地望着这一幕,他们见冯纲似与故人偶遇,于是识趣地策马走远,路过那马车时,都忍不住朝那车厢里张望一眼。可惜那车厢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清里头的情状。

此时的冯纲终于认出了赶马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曾在桃李园内一起把酒畅谈,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长者,陈石,陈梦昙!

“陈……陈……梦昙公……”冯纲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身子一晃,险些便栽下马来。

那老者身子倒是矫健,拉缓了马车,从车辕上一跃而下,走到冯纲的马前拉住了他,笑道:“纪常,几年不见,你的胆子越发小了——也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说着摘下斗笠,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正是陈石。

冯纲老脸一红,连忙擦净了脸上的污渍,爬下马背,苦笑道:“您还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汤柏等人见他俩谈论起来,便不再多等,自行缓缓去了。冯纲瞧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又瞥了眼马车,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陈石却甚是健谈,说道:“谈不上老当益壮,起初颓丧了两年,后来才渐渐释然,这一点却不及老谯了。倒是你这后生,这几年老得甚快……”

冯纲虽是四十岁的人了,在陈石面前却还只是个后生小子。他赧然道:“毕竟不如两位老师豁达,学生每日战战兢兢,但求温饱,苦挨光景罢了。”

陈石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没料想当年意气风发的冯纪常如今恁的短志气。本想让你见一位故人,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冯纲今日心境糟糕已极,此时更是沉到谷底,他也不敢申辩,浑浑噩噩地点点头,迷迷瞪瞪地爬上马背,恍恍惚惚地去了。

陈石怫然回身,自行坐上车辕,向身后车厢里道:“公子,咱们走罢。”

车厢里却不闻回音,只听到一声轻轻地长叹。

陈石道:“公子不必为纪常扼腕,这人早已折了脊梁,不是我辈中人啦!”

车厢中那“公子”道:“那倒未必……等他缓一缓咱们再找机会叙旧罢。”

陈石虽不以为然,却不敢拂逆,点点头说了声“是”,便欲驾车而行。忽闻身后蹄声急促,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陈石正提鞭抖缰,要催马前行,见身侧人影一闪,却是冯纲又骑马转了回来。

陈石正愕然之间,却见冯纲滚鞍下马,叫道:“梦昙公慢走!”

陈石道:“怎么?”

冯纲一改方才戚戚艾艾的神色,张开双臂拦在了马车前头,急切而期盼地问道:“梦昙公,你车上坐的,莫不是……莫不是……你让我见见,你让我见见!”他这一急之间,竟连尊称谦辞一概忘了。

陈石见他这般情状,已动了恻隐之心,却还想再难为考验一回,便道:“你既走了,何必再回来?”

冯纲急得都快哭了,连声求道:“梦昙公,纪常不配再效其力,只请你让我见他一面,只是一面!”

陈石尚未答话,车帘却从车内掀了开来,一位白衣公子翩翩然弯腰而出。陈石连忙下车,放下踏板,然后走到对面与冯纲并肩而立。那公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冯纲,一步步走下车来,一直走到二人面前,微微笑道:“纪常兄别来无恙?”正是陆鸿在六乘驿里遇见的那位。

冯纲“嗷”地一声大哭起来,腿脚一软,竟跪在稀脏的雪泥地里,抱着那人的双腿叫道:“公子,你可知纪常无一日不在想着你,桃李园一别,几乎以为便是一生。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叫我了却夙愿,老天还是待纪常不薄呐!”

陈石立在一旁,感同身受,忍不住也湿了眼角。

那公子抚摸着冯纲的脑袋,感慨地道:“五年一场大梦,今朝方醒。纪常,你很好,见到你我很高兴。”

第六十三章 李公子其人

兵部的人离开不久,同村李家的长房家主便带着婆娘兄弟来前来拜访,一直躲在房里的胡顺听闻才出来陪客。李家人先是说了些景仰客气的话,跟着便问起他们家李长山兄弟俩的情况。陆鸿拿出最新的军报消息,欣慰地告诉他们,李长山和李长河兄弟已经跟随邓老帅从徐州撤离,回到神都述职叙功,估计很快便能回乡。

根据军报上的言传,朝廷首批封赏的名单上就有这两个小子,李长山据说将进从七品,李长河正八品,不大不小也都是军官。

李家人闻言当即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去了,说是要杀猪宰羊,感谢祖上的保佑,同时力邀胡家人来家里吃一顿酒席。

原本陆鸿对这种喜庆的事儿是十分愿意参与的,也口头答应了李家人的邀请,可是李家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客人,就是陈石和那位华服公子,给他们引路的却是那个铁面判官似得冯纲。

不过冯纲没有多留,将二人送到了地方便匆匆走了。

这回陈石一改当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首先感谢了陆鸿在六乘驿的馈赠食宿之德,跟着将那位姓李名安的贵公子引荐出来。

“李公子,名安,表字泰和,神都洛阳人。”陈石的介绍颇为简单。

陆鸿自是十分欣喜,这人的气质风度无一不是上上之流,在六乘驿时他便想要结交,此刻人家却亲自拜上门来,这事简直比官升一级还要值得高兴。

那李安与他各执平礼,都着意打量对方几眼,各自赞叹。三人相携进屋,奉过茶,陆鸿在右侧陪着坐了。

陈石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双眼在屋里扫了一圈,见堂中空荡荡的,除过一对主位和两排桌椅,并无甚么摆设,屋梁立柱都是簇新整壮,还散发着老黑漆混着桐油的味道和木刨花香味,陈设虽然简单,却宽敞明亮,对于一个乡间大户来说已算得上十分气派。

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一张新字,墨迹尚且未干,于是向陆鸿告个罪,起身过去,将那张宣纸扶正了仔细观瞧,初时只是好奇,后来却渐渐瞧入了神,伸出手指悬在纸面上循着笔迹的走向缓缓游动。

那李安见他这般形容,也好奇的站起身来,笑道:“梦昙公,又见到好字了?”说着走到陈石身侧一瞧,只是很普通的“胡宅”两字,原来是院门上刻牌匾用的字模。

这字其实就是刚刚陆鸿信笔所书,用来刻了牌匾挂在门头上的。他见两人真当个书法来瞧,连忙走过去惭愧地道:“信手写了两个臭字,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石公要来,竟不及藏拙,真正贻笑大方了!”说着便要将字收了起来。

谁知陈石伸手虚拦,道:“莫急。”他狐疑地瞧了陆鸿一眼,“陆大人这字……”

这时李安恰好瞧出名堂,击掌笑道:“好哇,梦昙公多了一位佳徒,风骨竟相似七分。”

陈石也笑着道:“梦昙岂敢,公子见笑,这真是巧了。”

陆鸿却道:“倒不是巧,在下的确临摹过石公的书贴……”

陈石“哦”了一声,问道:“是哪贴?”

陆鸿道:“是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李、陈二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李安便道:“甚么《千字文》,安虽未曾一见,却瞧过梦昙公的《三字经》、《百家姓》,临摹各家,皆是形不似、神亦不似,全然下下之品,想来那《千字文》也不外如是。”

陈石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更加大笑起来,赞道:“知我者公子也!老朽当日在莱州一共写了八篇,为免张扬,故意将字写得十分难看,却署真名,其实是为了联络旧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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