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然道：“我记得娘子说过，无牙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过世了。”莫邪道：“是，所以我才如此惊讶。”

计然心中一动，问道：“听娘子语气，莫非以为这柄雄剑是无牙所铸？”

莫邪点了点头，道：“当年先父铸出鱼肠剑后，称这是一柄勇绝之剑，只可惜是雌剑。我师兄无牙听了，便请先父再铸一柄雄剑。先父说，所谓勇绝，勇猛无敌，绝世无双，一剑既成，已至极致，再也铸不出雄剑了。师兄很不服气，曾私下跟我说，他一定能铸出一柄鱼肠雄剑。”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

她与无牙是师兄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欧冶子却喜欢自己的小师弟干将，坚持将莫邪嫁给了他。无牙冲动之下，称师叔娶弟子是乱伦。欧冶子大怒，将无牙逐出师门。彼时匠人被逐是奇耻大辱，无牙遂奔到欧冶子炼成鱼肠剑的湛卢山，纵身跃下悬崖……

计然见莫邪神情闪烁不定，料想她与师兄无牙必有一段往事，遂问道：“那么有没有可能尊师兄无牙还没有死？是他铸出了这柄鱼肠雄剑？”

他本只是试探一问，莫邪竟点了点头，很肯定地道：“一定是这样。”

又道：“之前我称天下只有我和我丈夫及师兄无牙能铸小剑，或许有托大之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还有手艺高超却默默无闻者。但这柄雄剑，这刚度，这纹理，是我剑坊独门工艺，一定是师兄无牙的手笔。”

月女道：“既然莫邪娘子如此肯定这柄雄剑是无牙所铸，他人一定还活着，那么他从哪里寻到的模子呢？”

莫邪一怔，接口道：“是啊，先父的木剑在我手里，后来又送给了月女。鱼肠剑……就是那柄雌剑，则献给了越王，师兄从哪里寻来的模子？”

月女道：“当年欧冶子铸成鱼肠剑，无牙一定见过，会不会是他记住了尺寸形制？”

莫邪摇头道：“这不可能。铸剑不比读书之类，人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分毫不差，一定要有模子。”想了想，又道：“或许师兄早有心铸造雄剑，在先父献剑前，悄悄将鱼肠的细节描摹了下来。”

计然问道：“娘子认得市集的补釜匠剑鸣吗？”

莫邪一怔，虽不明计然突然转换话题的用意，还是答道：“说不上认识，只是在市集上撞见过几次。”

计然本疑心剑鸣就是无牙，听莫邪这么一说，疑虑顿去，暗道：“莫邪分明对无牙有情，哪有当面遇到，认不出旧情人的道理？”

月女问道：“娘子后来可再见过无牙？”

莫邪道：“没有。”叹了口气，还是说了经过，道：“师兄……他自杀那一天来找我，让我跟他一道私奔，我当场拒绝了他。他狂怒之下，跳崖自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又道：“想来他自杀未死，便寻了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埋炉设灶，铸出了鱼肠雄剑。却不知这雄剑如何落入了太子庆忌手中，也不知道师兄人可还好。”

计然摇了摇头，道：“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娘子，一定不是这样。这柄鱼肠雄剑应该是近年所铸，而铸剑模子不久前还出现过，市吏被离极可能是因它被杀。”大致说了经过。

莫邪骇然而惊，问道：“计君是说，我师兄人就在吴都？”计然道：“不，我认为尊师兄应该早已经过世了。”

莫邪道：“可这柄雄剑是实实在在的，就摆在面前，除了师兄，还有谁能铸出雄剑？”

计然缓缓道：“还有娘子你，以及娘子的丈夫干将。刚才娘子也说，这柄雄剑用的是剑坊的独门工艺，娘子与干将是剑坊主人，自然也能铸造。”

莫邪摇头道：“我妇道人家，怎铸得出雄剑？”忽会意过来，失声道：“莫非计君认定这柄雄剑是我丈夫所铸？”

计然道：“我确实这么想，如此才能解释雄剑何以会在太子庆忌手中。庆忌经常来剑坊，是也不是？”

莫邪道：“是倒是，不过太子庆忌是为桑碧而来。他二人暗中有私情，我和我丈夫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碍于太子的身份，不好揭破，只佯作不知。”

计然大为惊讶，料不到庆忌侍妾成群，竟会中意一个民间女子，又问道：“庆忌既然爱慕桑碧，为何不接她入太子宫？”

莫邪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桑碧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应该是不愿意成为太子诸多侍妾中的一人。她越拿架子，太子反而越喜欢她。”

计然这才恍然明白桑碧适才在补釜铺激动至失态的缘由——不是因为见到了名声显赫的鱼肠剑，而是她认出了这是太子庆忌旧物。

月女忽道：“计然哥哥，你记得临别时桑碧说的话吗？她说：‘计君想知道是谁铸出了这柄雄剑，还是亲自去剑坊问我师父的好。’”

莫邪道：“以桑碧的功力，应该分不出雌雄，是计君告诉它这是雄剑的吗？”

计然道：“不是。”恍然大悟道：“桑碧本该说仿剑，她却说的是雄剑，足见她是知情者。”

也不及再与莫邪多议，忙携剑出来，四下寻找桑碧。其人不在剑坊，便又折返回补釜匠铺。

此时暮色已浓，月女隔门叫道：“桑碧还在这里吗？请出来一见。”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

计然大叫道：“月女小心！”

却是迟了一步，院门一开，便听到羽箭“嗖嗖”，破空袭来……

[1] 圣水：冰冷的泉水。

[2]据宋人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城郭》云：“匠门又曰干将门，《续经》止曰将门，吴王使干将铸剑于此，故曰将门，今谓之‘匠’，音之讹。”唐人陆广微《吴地记》云：“匠门又名干将门……阖闾使干将于此铸剑。”范成大与陆广微均为吴人，但因陆广微时间较前，作者取其说法。

[3]今江苏省无锡市有“鸿山三墓”，即要离、专诸、梁鸿三人之墓，呈“品”字形排列。但另见有一种说法：“昔日，阊门内十庙前，沿城脚下见水潭边有石碣，上刻‘古要离冢’四字，横卧荒草中。”阊门，以传说天门中的阊阖得名，苏州城的八门之一，又称为吴门，乃苏州古城之西门，始建于春秋时代，通往虎丘方向。唯于无锡见有据说是清代修缮的“鸿山三墓”，并有碑刻存焉。

[4]公元前394年，齐国向鲁国发起进攻，夺取了鲁国蕞地（今山东曲阜南）。危难之际，韩国出兵营救鲁国，两国联兵打退了齐军，韩国与齐国遂成死敌。当时韩国国君为韩烈侯韩取，执政相国则是他的亲叔叔韩傀（字侠累）。韩国大夫严遂（字仲子）与韩傀争权失败，逃到齐国。然严遂念念不忘向韩傀复仇，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齐国市井屠夫聂政。严遂慕名寻去，结果发现聂政虽是屠夫，却是个面貌俊美的美男子，一时很是怀疑。仔细打探下，才知道这聂政确实不是普通人，是个武艺高强的剑客，因在家乡魏国轵地（今河南济原东南）杀人暴露行迹，不得不偕母亲、姐姐避难隐居到齐国，以屠宰谋生。严遂备下黄金百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上门拜访，却被聂政婉言谢绝。严遂并不气馁，数次登门，准备精致的酒馔献给聂政母亲致礼。聂政仁孝，见母亲赞赏严遂礼数周全，便默许严遂来往于己家。严遂从来不提要求，聂政也没有主动发问，但他心中感动严遂以公卿身份礼贤下士，视对方为知己，他也知道对方必有所求，只是老母在堂，他不能以身许友。过了一阵子，严遂见聂政始终不卑不亢地与自己保持距离，知道事情难成，只得离开了齐国，去了卫国。严遂走后不久，聂母去世，聂政为母亲守孝三年，又将姐姐聂荌出嫁，这才来到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找到严遂，问他仇家姓名，表示愿以死效命。严遂早已忘了三年前的事，面对寻上门来的聂政，目瞪口呆，直到此刻，他才相信他遇到一生中最值得信赖的人。严遂将与韩傀的仇怨原原本本告诉了聂政，说：“韩侠累位居相国，身边甲士如云，你一人难近其身，我会多派车骑壮士从旁协助。”聂政却一口推辞，只说：“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力敌。仲子只需给我一柄锋利匕首。”严遂就取了一柄匕首给他，聂政说：“我这就告辞了，以后再也不会与仲子相见，仲子也不要派人打听我的事。”聂政来到韩国都城阳翟（今河南禹州，传说为禹之都），悄然进城，正好遇到韩傀下朝，高车驷马，前呼后拥，威风无比。聂政尾随到相府，只见从大门到台阶遍布执戈甲士，防范森严。韩傀重席凭案，坐府决事。聂政上前说：“有急事告相国。”不等甲士反应过来，直冲入府，闯到堂上。直到聂政抽出匕首，韩傀才一惊而起，然而匕首已以白虹贯日之势追了上来，一刀穿胸而过，顷刻丧命。堂上大乱，直呼“有贼”，甲士关上大门，一齐来围捕聂政。聂政杀死数人，见敌人越来越多，难以逃脱，回手举起匕首削毁自己那英俊的面容，挖出双眼，划开腹部，最后再自刺喉咙而死。刺客虽然自杀，可他自毁相貌，难以查出身份，也无从追查幕后主使。韩烈侯遂命暴尸于闹市中，悬千金之赏，买人告发刺客姓名来历，但始终无人认出聂政来。聂政姐姐聂荌听说后，痛哭道：“这个人一定是我弟弟。”素帛裹头来到韩国，果见聂政横尸在闹市上，当即上前抚尸痛哭。市吏忙上前问她是否认识刺客，聂荌说：“他是我弟弟聂政，怕连累我才自毁面容，但我又怎么能怕被牵连而任凭他的英名埋没呢？”说完就在旁边的井亭石柱上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