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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肠剑(出书版)(16)

作者:吴蔚 阅读记录


邢平点了点头,道:“可我不能杀他,但又不能放他。”

计然道:“邢大夫不能杀他,想必是忌惮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不能放他,想必是一旦放他走了,他背后之人就会知道邢大夫已经怀疑到他。”

邢平道:“渔父聪明绝顶,事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而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请渔父拿个主意。”

计然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杀了他,他害人性命在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邢大夫不肯作此选,甘愿放弃杀子大仇,想必是另有顾虑。那么就当他是窃贼好了,打一顿后,移交给司寇署处置。”

邢平大为意外,问道:“渔父是说,将那人当作真窃贼处置,送交司寇署?”

计然点了点头,道:“而今吴国大司寇不是由新回国的季札兼领吗?他既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又是新官上任,必想要有所作为。那窃贼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交由季札来处置,最合适不过。”

邢平连连击掌,道:“妙,大妙。”又慌忙解释道:“我不将事情原委相告,非不肯,是不能,也担心因此牵累渔父,还望渔父体谅。”

计然点了点头,又道:“邢大夫不如继续装醉,窃贼这件事由我来处置。如此,他背后的主使便再无疑心。”

邢平道:“甚好,甚好。”又问道:“渔父最近可有回晋国?”

计然道:“我早已经是宋国人,对于晋国,怎可再用一个回字?”苦笑了一声,露出罕见的莫名惆怅来。

辞出书房,计然便引侍从来到关押窃贼的地窖,道:“你来邢府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那窃贼先是不答,被问得急了,只道:“让昨晚击败我的女子来,我只跟她说话。”

计然冷笑道:“你一个窃贼,不服罪求饶,还敢乱提要求。来人,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再捆送司寇署。”

窃贼反而吃了一惊,问道:“你们要将我送交司寇署?”

计然道:“主人未醒,不能起身理事,难道还要留你这窃贼在邢府白吃禄米吗?快快行刑,打完送走。”

侍从们一齐动手,将窃贼拖出地窖,反吊在大树下,取鞭抽打了一顿,直打得那窃贼昏死过去,这才将其手足捆住,用木杠穿了,抬去司寇署。

处置完窃贼,计然便自回客房。到正午时,邢府家臣包库引侍从回来,告知司寇署官吏仲臣听说有窃贼光顾邢大夫宅第,极为重视,立即接下案子,将窃贼收押。

仲臣还特意告道:“大司寇目下不在官署,等他老人家回来,臣一定立时禀报。”声明一定会请大司寇季札来审理此案,以示对邢大夫的尊敬。

计然听完,只点了点头,只是还不见月女回来,不免有所担心。正欲出门察看时,月女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计然忙迎上去,问道:“瞧月女这高兴的样子,事情一定是办成了?”

月女笑道:“我到王宫时,太子庆忌正引军出宫,说要去搜捕刺客同党,幸亏遇到了。他听了我的要求,说大王欲到五湖酒肆吃鱼是十五当日才临时决定的,肯定跟五湖酒肆和桃花村无干,刺客应该是一直在监视王宫动静,尾随了大王一行。”

计然道:“太子庆忌号称‘吴国第一勇士’,倒不完全是有勇无谋之辈。”

月女道:“是啊,太子庆忌人虽然蛮横霸道,但在这件事上,还算通情达理,而且他很爽快地向我保证绝不会牵连无辜。”

又笑道:“太子那‘吴国第一勇士’的头衔如何来的?他又没有跟吴国所有人比过武艺,如何敢称第一?”

计然笑了笑,又问道:“既然事情办得顺利,月女为何现下才回来?邢府到王宫又不远。”

月女道:“我没有到过王宫,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太子便派人领我进去转转。出宫时,又遇到了叔姬和她的侄女滕玉,叔姬拉住我,问了不少孙武哥哥的事情。”

又告道:“原来叔姬不是吴王僚的亲妹,只是堂妹,她跟公子光倒是兄妹。只是她那么年轻,太子庆忌跟她年纪差不多,还要叫她姑姑,总感觉有些可笑。”

计然道:“大家族就是这样。我有好几个侄子,年纪比我大许多,足以做我长辈了呢。”

月女道:“原来渔父也是出身大家族。兄弟姊妹众多,一起嬉闹玩耍,应该很好玩吧?”

计然道:“那要看什么样的家庭。如果只是寻常百姓之家,兄弟和睦,手足友爱,人多自然热闹。但若是王室大族,为了利益,难免会有争权夺利之事,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亲兄弟,也会六亲不认……”忽觉得不该在月女面前提及这些事,忙道:“总之,凡事都是有利有弊。”

月女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许多的兄弟姊妹。可惜,我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计然已大致知道月女身世,见她有些伤感,忙道:“先不说这些了,我们这就动身出发去桃花村吧。”

月女本是个阳光少女,伤感只是小小情绪,听说要去桃花村,登时又振奋起来。

二人辞出邢府,一道上车。因并排而坐,距离极近,月女转头便能看到计然面容,迟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渔父,你……你……”

计然道:“你想问我脸上的这些坑洼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的伤,对不对?”

见月女点了点头,便坦然告道:“是后来受的伤。我小的时候,母亲落难,带我去投奔亲戚。因为途中出了意外,御者、侍从都离散了,我们母子二人只能徒步行走。母亲心中郁结,脚下很快,我步子小,落后很远。途中经过一户农家,那户农家养有一只很凶恶好斗的公鸡,又高又大,毛色鲜艳。我当时年纪还小,见那公鸡长得漂亮,便停下来多看了几眼。它立即冲上来,用尖嘴啄我的脸,又快又狠,直啄得我鲜血淋漓。母亲闻声赶到后,我已经倒在了地上,那公鸡还不肯放过我。母亲起先是愕然,随后才一边笑着,一边赶过来,将公鸡赶走。后来到了亲戚家,也请医师看过,但还是留下了许多伤口。”

月女想不到计然丑陋面容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大为同情,问道:“渔父当时那么小,一定很痛吧?”

计然道:“初受伤时,应该是很痛的,不过长大了也记不得了。真正让我感到痛的,是我母亲后来不时对人提及此事,即便在我成人后也是如此,而且是当作一个有趣的笑话来讲。有一次,我实在不能忍受母亲的语气,等客人走后,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希望她不要再提及此事。不想心情不佳的她竟然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来!’那可是我的母亲啊,竟然要挖出她唯一亲生儿子的眼珠,以发泄心中不快,虽然只是想想说说,却也实在可惊可怖,令人永远难以忘怀。”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很早便已明白,母亲只是因为不能顺心如意,将一腔怨气撒在了我身上,并不是真心想要挖我眼珠,可许多年后,即便我已经成人懂事,仍然清楚地记得她这句话,难以释怀。”

其实他早就明白,从他出世之日起,便是母亲用以在父亲面前与其他女人争宠的工具。而后母亲惨败,被迫流亡他国,便对儿子再无爱意。只是这番可笑又可悲的经历及沉重的个人感受,他从未对人说过,也以为再也不会提起,想不到今日告诉了月女。

月女柔声道:“渔父是觉得你母亲没有真正在意你,心中对她失望,才感到心痛,对不对?”

计然道:“嗯,有点吧。不过认识月女之后,我才觉得自己相比于你,实在已经很幸运了,我根本没有资格怨怪我母亲。”

月女笑道:“我没觉得自己不幸啊。我虽然不知道我娘亲是谁,但她抛弃我时,一定是不得已才那么做。而上天也待我很好,让小白发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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