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他抱着我,越走越有冷冽的感觉袭来,浑沌的头脑渐渐清醒,周围的白色烟雾则变得透明,我往前看去,旦见,一岩壁上,书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冷泉”。
原来,这清隽池是分内外两池,可我,只知其一,并不知内里的乾坤。
他将我慢慢放到冷泉中,我的肌肤在接触到冰水时,微颤了下,但清明的神思,陡然发现自己身子还是赤着的,忙慌乱地迅速埋进水中,但袭起的寒意,让我齿关不仅有些打战。
“这池温泉,十年才会转冻,却可以驱除体内的淤寒,这几年,替你诊治的李太医禀于朕,说你每逢严冬都血气不调,畏寒怕冷,皆是淤寒所至。”
他坐于池边,声音很低,墨黑的瞳眸深深望着我,而我,只将螓首低下,见到,池底的白沙随着气泡,缓缓地移动:
“奴婢用这池,实是糟蹋了。”
“昔日,因泠贵妃体质虚寒,父皇才潜心赦造此池,可,泠贵妃却也未曾真正用过几回。”
是啊,人生有多少十年呢?尤其宫中女子,能守得一次十年,已是莫大的荣幸。
“废黜泠贵妃至长门宫,她又哪来几多十年呢。”因住着倾霁宫,这段往事,我是略有所闻,个中的详实,却是后人添加的诸多,无非渲染出宫闹争斗的险恶。
“废黜未必是绝情,看似圣宠,也未必是真心。”他甫启唇,话语中别有深意,但,那时的我,并未真正听出这话外之音,仅是在一阵阵的寒冻中,不自禁地双臂交握住,来汲取一丝丝的暖意。
“奴婢能得蒙皇上赐浴清隽池,明日,怕又是是非之议,所以,看似圣恩,却实是未必真心。”我眸华潋滟间,望着一点点的从岩洞顶端折进的一些光圈跳跃地映在岩壁上,慢慢地越来越窄,越来越小,一如宫中的路。
“你既已为宫女,朕自然能护你周全,以前所不能为,今时都再无顾忌。”
“哦?是因为奴婢今时已唤做安儿的缘故吧。”
他的眼神因着这句话,泛起一抹痛意,语音依然如常:
“朕不会重蹈覆辙,将你和泠贵妃一样废黜长门宫,朕要你永远在朕的视线和能力可及的范围。”
“呵呵,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长门宫不是您的能力可及之处?”
他突然攫住我裸露在水下的肩膀,一使力,已将我从水中带出,我的身子如今愈渐瘦弱,似飞羽一样坠于他腿侧,他用一边的宽大的棉巾裹住我,一字一句道:
“在后宫之中,唯一,帝王所能顾及周全的,只有昭阳宫。”他的语意中带了一丝悲凉,那种悲凉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用冷漠的口气来对待他,“朕不愿意和父皇一样。”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有的话,让我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我仅能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唇覆上我的,我才惊觉,他的吻,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沾染着我的心绪,我在这吻中,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睁开的双眸,只看到,他眼底深处的痛,我不是第一次读到这种痛,但,却是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去读,那抹痛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冷漠,哪怕在此时,我的心已柔软,可是,我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的神情,仿佛冰雕一样,有着最纯净的表相,可却少了最真实的本质。
许久,许久,他才离开我的唇,手中,轻轻抚过我的白发:
“什么时候,朕才能还你青丝如墨?”
“除非,死去的人,还能复活。”我瞬间变得疏远的语气,在冷泉的雾蒙中,让他眼底的痛,更加深沉,有些什么东西,碎了,轻轻地,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破碎。
“朕将要立玄蒙为太子,如果,咱们的孩子还在,该是比玄景大两岁吧?”他悠悠地说,我的心却忽然,漏跳了一拍。
“如果还在,恐怕也早死在他父皇的绝情中。”我别过脸去,生怕眼底会泄露关于无忆的一切。
“朕何曾一日,对你绝情?”他声音里再不复平静。
“月形暗器,是否为皇上一人所有?”
“是。”
“那日北溟,正是有人用这月形暗器欲杀奴婢,或者是冥曜,皇上的谋算,从那时起,就开始了,对吗?”
“你的意思是,朕命萱滢随你去北溟,目的就是暗杀冥曜?”
“难道奴婢说得还不够清楚明白?那日无论死的是谁,奴婢都不可能活着回来。可惜,皇上料错一步,冥曜并非一界文弱帝王。”
“你以为朕会愚钝至此?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后妃去博这一把根本不算光明磊落的暗杀?”
他扳回我的身子,让我直视他:
“朕从不拿你的性命去做任何的谋算!”
“但,月形暗器仅皇上一人所有,难道是奴婢无中生有?”
他蹙紧眉,唇边弧度轻显:
“此举无非是挑起西周和北溟的关系,为坐收鱼翁之利,刻意仿造亦有可能。更因为这月形暗器为朕所专用,所以,西周之内,无他人可用!”他顿一顿,终于道:“包括萱滢。”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我会一直没有想通呢?只陷进他要害我的设定中,而丝毫没有去想,这背后的种种疑点,如果真是天烨用这等劣拙的计谋,冥曜岂会识不破,又怎会与他签署十年的商贸往来呢?冥曜一直也是自视甚高的孤傲君主,甚至于,他与天烨间是惺惺相惜,不仅因为天命箴言联系着他们,更因为,他们的抱负,他们的胸襟都是出奇的相似。
他柔柔地将我发丝轻抚:
“在朕面前,可以不必自称奴婢。”
我淡淡一笑,笑中掩不去的是一丝讽讥的含义。
“难道皇上要奴婢自称宸儿?那岂不是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
“朕唤的是她,念的却是你。”他如今的浓情厚意,只让我想逃避,因为,我不可能再容许自己一错再错,曾经,错过一次,错许的,已是我的一生!
“皇上,您是说,您把贵妃娘娘看成是奴婢的影子?呵呵。”我笑意愈深,“奴婢人还在,皇上就用影子来代替奴婢,而,这个影子,还是今日紫禁的贵妃娘娘,这真是好笑的事情,皇上,奴婢福薄,请勿再折了奴婢的福。”
我避开他的轻抚,敛起笑意:
“时辰不早,奴婢告退。”
我缓缓站起身,拥紧身上的棉巾,腿因坐着久了,有些麻,但不妨碍我离开这里。
“如果这是你和朕独处的最后一晚,你还要这么快离开吗?”身后,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不能忽略的柔软疼痛。
我略停莲步,轻声一笑:
“最后一晚,无非两种可能,这两种可能,奴婢的选择也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是皇上明天驾崩,那么,奴婢会留下来,亲眼看着您是如何归天的。另外一种,是奴婢明日会被赐死,如斯,奴婢更会赶紧离开,因为,人生最后的时刻,奴婢实不愿耗费在狠心无情之人的身上。”
我想象着他的脸转成冷漠,他的心底犹被银针刺戳般无奈,或许,用最残忍的语言,才能断了自己所有念想,也让他彻底将自己放弃吧。
天烨,我知道,你对我,或多或少,是有爱,可,我们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任何的可能都被演绎成挫骨扬灰的仇恨,我说服不了自己,忘记曾经,同样,你也不能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抹去。
所以,绝情的话语,才能真的让彼此,在彻痛后,选择疏离,这样,余生就不会都浸满伤害。
“如果对你而言,仅是这两种可能,朕会选择第一种,朕先离去,会比较幸福,这样,就不用再次承受失去的伤痛。”他的声音依然柔和平静,但说出的话,是我始料未及的,仰起螓首,天真以为,眸中的雾气能在溃散后倒流回去,可,为什么,我的泪水,仍然从脸颊边淌下,原来,倒流回去的,是涩苦,而不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