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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口道:“在来寺里之前,宫里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哦?”睿定几不可见地微笑,“什么样的故事。”
“南国有一个人以卖镜为生,生意出奇的好,当时有位侯爷好奇,就召他来问缘由。此人把铜镜拿出来,十面铜镜只有一面磨地光滑锃亮,其中九面都磨地模糊,侯爷不解,卖镜人说,世上真正无瑕疵的美人少之又少,这模糊的铜镜九面都卖地不够,光滑的镜子一面都乏人问津。”
这故事的原意是说世上的人都不愿直面自己的缺点,可故事本身乏味之极,偏偏睿定唇畔含笑,似乎听出什么了趣味——子虞想起了绛萼说故事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她要子虞转告的是,她原意做欣妃那一面光亮的铜镜。
子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轻声说:“殿下今日给了我一面光亮的铜镜。”
她两鬓的发已被雨打湿,腻在雪玉似的脸侧,睿定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啊……真不像能在宫里长住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到几个黄衣宦官走向天王殿,只好作罢,上前两步,伞上的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滑落,睿定低下头,声音混着落雨飘进子虞的耳朵:“镜能辟邪,女史回去以后尽可安寝,不惧暗影了。”
第十五章 预谋
秋雨缠绵了几日,待日开天晴,东明寺一扫阴郁的气氛,草木葳蕤,殿宇静明。
三皇子就在文媛离开后的第一晴日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迷糊,睡梦中呓语不断,太医们诊治后,有说是风寒入侵,也有说是忧思过甚,用了两种方子,收效却都不明显。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儿子,选了九月十一这个吉日,召集了寺内所有高僧,在齐云殿为他诵经祈福。
皇帝又打算到时亲自前去听僧人讲经,明妃身子尚虚,而皇后又因近来整治后宫微染小恙,最后随驾的只有淑妃和欣妃。
这天一早,欣妃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四肢乏力,在一众宫女的巧手下才停停当当地妆扮起来,可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子虞和穆雪察得眼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前往齐云殿。
齐云殿内布满了彩幡,层层叠叠,居中设了三个玉座,铺着金绣的软褥,皇帝和淑妃早来一步,欣妃行礼之后,坐上玉座,宫女们缓缓放下了垂帘,法事才缓缓开始。
北国的帝王一向尊崇佛教,佛前供奉齐全,玉器法器都是万里挑一,殿内还燃着五妙供,香味浓而纯,垂地的帷帘挡不住,不过片刻,香味已充斥了整个大殿。欣妃本就不喜浓香,此刻被一熏,顿感头晕眼花,难受之极。从帷幔中朦胧地看外面,皇帝似乎聚精会神,她也不敢在此时打断他的兴致,只好强自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明寺的方丈大师讲完了一段经文,令寺中几位高僧奉上几本经书,方丈对皇帝道:“这是寺中僧人心怀赤诚,秉烛达旦抄写的金刚经,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那几位高僧捧着经书上前,宫女们打起帷帘,皇帝和两妃起身接经书。
欣妃才站起,便一阵天玄地转,胃中翻腾不休,刚才憋着的一口烦郁猛地从胸口往上窜,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酸水,尽数吐在了经书和奉经书的僧人身上。
子虞低呼一声,上前扶住欣妃,宫女们急忙放下帷帘,齐齐档住了帘外人的视线。皇帝见她面色苍白,连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欣妃勉强支起身子道:“妾身体不适,在圣驾前失仪,望陛下恕罪。”皇帝摆摆手:“你先坐着,让太医速来请脉。”欣妃又道:“妾只是小病,却惊扰了圣上的法事,请陛下恩准妾告退。”
皇帝又劝了几句,欣妃决意要回院休憩,最后由子虞等一干宫女护着她匆匆离去。
等宫人们将玉座前收拾停当,皇帝见那献经的僧人还站在帷帘前,对方丈道:“经书极好,倒是可惜了。”
方丈摇头:“陛下无需介怀,让小徒怀因再抄写一卷就是了。”
献经的僧人走到御座前行礼,皇帝这才知道他就是方丈的弟子,看了一眼,发觉是个气质出尘的俊伟青年,又见他身上沾染秽物,却彬彬有礼,行止如常。皇帝带着几分嘉奖地笑道:“怀因,是个好名字。”
方丈道:“世事皆有因果,若能心怀因由,洞察世事,便是他的造化了。”
皇帝神色平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淡笑道:“先帝也曾说过,取个好名字是一生的开始。”
方丈也随他微笑,但脑中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低下头,恭敬道:“不过是个稍含警意的名字,当不得好。”
皇帝神色平和,并不在意,照例给寺中僧人颁赏。
按寺中资历,辈分长幼,赏赐层层下去,怀因得了一对玉管制的宣笔。他走出大殿时,见方丈眉头微皱,心中不解,离齐云殿有些距离了,他才问:“难道今日的法事有什么不妥?”
方丈摇头不语,领着众僧来到藏宝房,将御赐的宝物法器放入其中。怀因毕竟年少,忍不住又问了方丈一遍,方丈抬起头,往墙上看了一眼,以目示他。
怀因随他看去,藏宝房内收藏颇丰,是四朝皇帝的御赐堆积而成,墙上寥寥挂着几幅字画,无一不是御笔亲提的墨宝。怀因一幅幅仔细看来,直到最左一副,字迹厚劲苍迥,留名是“怀灏”。
他这才明白方丈刚才的“当不得好”是什么含义——差点冲撞了陛下的名讳。
方丈轻叹道:“以后记得要避讳。”
欣妃一行回到院中,宫人们早已收拾好了床榻,铺好被褥。子虞扶着欣妃坐到床边,欣妃的脸色依然不好,却不肯休息,穆雪命人去请太医,也被她制止。
穆雪劝说道:“娘娘,有什么不适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小病若不在意,会耽搁成大病。”
欣妃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说道:“陛下近日心烦,刚才我又在御驾前失敬,不宜再弄出动静,让我歇一歇就好,我看你们也受了些惊,都下去休息吧。”
欣妃屏退了所有宫人,只剩下传话的宫女守在门口。子虞走到院子里仍不住回望,对欣妃的举动感到疑惑。穆雪倒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午时,子虞放心不下,到欣妃房前请安,正好碰上两个宫人走进娘娘的房间。瞥到两人的脸,子虞不由一怔:这个两个宫女都上了些年纪,神色木然,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显然没有品级。子虞也恰好记得她们,在南国出嫁的队伍中,她们年老,且显得毫无用处,被编排在宫女的末等,到了北国后就做些院子洒扫工作,几乎快被其他人所遗忘。
这一刻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子虞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日光似乎被拒之门外,只在墙角下留下模糊的影,光线晦暗。她只看了会,默默地转身离开——那房里一定有了什么秘密,不欲与人分享。
子虞一路出了院子,又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毫无目的,又没有去向。
天色澄蓝,仿佛薄瓷上的釉色,光亮而明媚,子虞抬头一望,轻轻叹了口气,挑了院中一处僻静的角落,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一走来到了院左的十步亭,她正打算休息一下,抬头一望,亭中已有人在。
亭子偌大,内金柱原木丹漆,摆着书案,一个僧人低头直书。子虞还未走近,已觉得有种寂静肃穆的气氛。
亭内点着一炉香,不是佛前常见的麝香,也不是陛下爱供的红白檀五妙供,香味清淡,仿若淑兰,子虞不欲打扰他,便在亭外的阑干坐下,清风徐徐带香而来,颇有些“薄秋风而香盈十步”的味道。
子虞坐了一会儿,亭中人觉得动静,抬头看了过来,眉宇磊落,正是那日在天王殿前递伞赶人的僧人。
他似有些讶异,目光却温和,远胜那日冷漠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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