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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凝视着我,很是唏嘘,“以前总觉得你大方端和,经过了这些事,才知道你是个有傲气的。朕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总怨着朕。”
我如一个寻常妃子该有的敬畏一般起身,“臣妾不敢。”
他倒是通透,“你口中说不敢。朕问你一句真心话,嬛儿离宫后,你一直住在棠梨宫,不也是为了避开朕么?”
我无言以对,因为他说得对。我不比旁人,在失望之后还会对同一个男人再度幻想。我曾经对他的柔情,恰如他对我的离绝,再难回转。
伤了你的心,再哄一哄,劝一劝,就能回头了么?多少世间女子便是这般看不穿,才会永远限于男子的牢笼,不能自拔。却不知道,能伤你一次的人,便能再伤你许多次。最好的办法,是不看,不理,敬而远之。
彼此冷了许多年,此刻他来对我说:“朕知道这些年总是委屈了你。可朕是皇帝,有些事不能不保全大局而委屈你,何况有时候朕自己何尝不委屈。”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性子实在是婉转不来,只好说:“您是皇上,臣妾不敢委屈。皇上……您也有您的难处。好在,嬛儿也已经回来了。”
是的,嬛儿已经回来了。不管她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恋慕你,我却没有了。
玄凌伸手扶住我的肩头,他的身体渐渐靠近,连衣襟间熏过的一缕龙涎香都清晰可闻。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抵制这种气味的靠近,不自觉地缩了缩自己。他的动作停住了,显然,他发觉了我的勉强。
他的手挪了开去,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朕今天跟你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冷了朕多年,朕也冷了你多年。其实有时候想想,若没有当年华妃的事,或者朕现在和你,也和对嬛儿一样。”
我想起旧事,其实昔年,我未尝没有得偿所愿过,存菊堂的菊花在那个秋天开也开不败,完全是因为他的宠爱。
可是,已经没有存菊堂了。现在的我,是棠梨宫的主人。
气氛有些凝滞,玄凌默默喝了一口酒,伸过手,待我替他满上。我的手握在青玉酒壶的柄上,腻腻地生出一层潮湿。这杯酒一满上,是不是会让他以为我已原谅?
正沉默着,孙姑姑捧着酒进来,一脸欢喜的模样。我没来由地一阵紧张,难道太后这样不放心,一定要让孙姑姑来看看,我是否肯乖乖听话,婉转承恩?
孙姑姑给我们请过安,笑吟吟道:“太后听说皇上来看望惠贵嫔,心中高兴,特赐酒一壶。”
玄凌含笑相问“母后这么晚还想到赐酒?是什么酒?”
孙姑姑微笑:“皇上与惠贵嫔娘娘两情相悦,这酒当然是成全花好月圆的欢喜酒。”
玄凌凝神一想已然明白,他站起身来:“有劳母后费心。”
孙姑姑放下酒含笑告退,临走时,她悄悄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真是有无限期许。我想,她是为我高兴的,希望我能留住玄凌,留住一个宠妃应有的一切。
可是,我并不高兴。因为连太后都知道,我不愿意,所以,她才要送来这壶酒。或许她老人家以为,有了这壶酒,我和玄凌便可以都没有了自己,尽情失去理智。我几乎想落泪,那样屈辱,真是可悲。
玄凌望了我一眼,轻轻抚了抚我的手背,道:“真到两情相悦时,也不必费这酒了。咱们的日子还长,还是先吃今日你备下的酒菜吧。说来,朕真是想念你做点心的手艺了。”
有瞬间的感动,他还是肯体恤我。于是,我足足敬了他九大杯。这是上好的花螺青,酒劲极大,原是我想用来醉了自己的。
玄凌尽数喝下,却许我,只喝那么一点点。
我知道的。他是在由我选择。我可以醉,也可以不醉。
最后,他大醉酣眠。我将他挪去了暖阁,嘱咐了宫人们不必伺候,独自回到寝殿。
拿起白色的酒壶,打开壶盖,顿觉有股奇异的甜香中人欲醉。我不觉苦笑,人都死了心,说再多掏心窝子的话又如何?当年纵然是华妃冤枉了我,可玄凌你的所作所为才让人寒心。
这样浓的酒香,与我清淡自若的生活并不相宜。可是太后,您一定要我喝是不是?我便如你所愿,喝了这一杯,因为连您都知道,要有这杯酒,才能成全我和玄凌。只要有这酒,太后您就认定了我会服侍玄凌。那么,我没有自己的感情么?我到底算什么?
酒入喉舌,十分顺滑,甜蜜而黏稠的触感,让我禁不住又喝了一杯。我的感情?谁知道呢?哪怕是他,他知道了,心里也不会有我吧?
人人都云我已活得如端妃、敬妃一般通达。不,才不是,端妃有放不下的恨,敬妃有胧月这个永远的牵挂,而我,是因为嬛儿。还有,他。
我的泪,缓缓落下,那样烫,如他的名字,镌刻在我的心上。
实初,他的名字是温实初。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在我生死一线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照顾我,安慰我。
有时候,人的感情比不需要多么惊心动魄,而是要细水长流,日渐深刻。
也许是病重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他;也许是失去信念的时候,是他告诉我,活着,要活着。
或许他的种种,只是因为,我是嬛儿的姐妹。而他,一直那样钟情于嬛儿。于是我便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情意,哪怕它在我的心里,早已疯长蔓延。
采月听见动静进来,伸手来夺我手里的酒杯,我紧紧握着不放。她便急了,含了哭腔道:“小姐,您醉了……您别喝那么多,别喝了。”
整天活得清醒克制又怎么样?我就不能醉么?太后,您想让我成全您的心意的,不,我宁可成全我自己。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凌厉一转,便不肯走了。
“温实初……”我不能自抑地唤他的名字。
采月愣了片刻,“奴婢着人请温太医来为小姐醒酒。”
她匆匆离去,我凄然想,醒?不,我才不愿。醒来,除了能看见这冰凉的让人透不过气的围城,看见无止境的杀戮和阴谋,还能看见什么?
我情愿,沉醉这一晌。
温实初赶来时,我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得厉害。他来得很快,将醒酒药交给采月,“采月,这服醒酒药你去煮开,端来后分别给皇上和惠贵嫔服下。记着,要熬得浓浓的。”采月出去之后他便道:“采月来告诉我说皇上醉了要醒酒。还好采月乖觉,并没惊动人。我刚在外头暖阁看过皇上,怎么皇上醉得那么厉害,你也成了这样?”
我摸着滚烫的脸,笑着说:“从来不醉的人偶然放纵一次,吓着你了?”
他一边扶住我,一边说:“娘娘,您怎么喝得那样醉?”
实初的语气一贯那样温和:“娘娘到了这时节总是不思饮食,微臣正在为你调配开胃的药,您却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凝神细想,“我记得,我并未告诉你我这几日不思饮食。”
他从容一笑:“照顾娘娘身体多年,这些难道还不记得么?”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温软的东西,一下溢了出来,还不及细细分辨,他已然道:“醉酒伤身,娘娘何苦为难自己?”
我盯着他:“娘娘?难道我没有名字?还是在你眼里,我也不过是个娘娘,和后宫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整天看着皇上的脸色哭,看着皇上的脸色笑。没有自己,从来没有自己?”
温实初被我的神情吓到了,他急忙劝:“娘娘……眉庄……你别这样。”
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的名字。
我仔细得辨,感受他的声音卷过我的闺名时那种婉转悠扬的音调。真好听,真的,我喜欢我的名字,在他唇齿间响起。甚至有那么一瞬的错觉,他唤我时,有那么一丝温柔,还有,忽然红了的面庞。
我终于静了些,扶着桌子坐下:“难得,你不把我当娘娘看。你坐吧。太后赐了一壶美酒,你也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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