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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九曜转头,他的双眸仿佛在冰河里浸过一般冰寒冷澈。
目光所至,是前方数里开外的西狄铠城。
他心里想起了那天,卫玉让他带着在长怀县四城走动,她不时地打量城墙,尤其在意西北城门。
虽然说他入行伍之中,是为了养活纯阳观那几个孩童,但天生敏锐的洞察,让他猜到卫玉的心思。
只是宿九曜不懂,为什么一个仿佛从天而降落在长怀县的人,会这么在意长怀县的安危,她的表现,就好像下一刻西狄人就会从这几个城门一拥而入!
本来他不认为自己会做什么。
先前痛打胡翔,也只是为了同袍义气而已。
但是……当卫玉和他说起有一人能够改变长怀县的死局之时,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从她口中说出。
当时他望着卫玉带三分笑意的双眼,心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有点儿暖,确认是活的。
她很相信他,虽然在宿九曜看来是无端而没有根由的信任。
但正因为这种“相信”,就仿佛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势不可挡的种子。
宿九曜本来不想再回野狼关了,是卫玉改变了他的心意。
甚至于带队出关偷袭铠城,也是他主动向着黄士铎提出的建议。
宿九曜看得出来,黄总镇很惊愕。
老将军在野狼关镇守了大半辈子,虽然也曾梦想过反攻西狄,可是现实摆在眼前,野狼关外大片草原,骑兵作战,启朝远不如西狄人,而在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前辈出关的记载,可惜每次战事都是无功而返。
倘若出关,输了的话自然会被贬斥。
就算打胜了,功劳也未必会落在自己头上。
故而黄士铎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对于宿九曜的提议,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甚至于按照他一贯谨慎的作风,也不会让宿九曜再去贸然行事。
毕竟关外是西狄人的天下,别说是二三百人,就算是两三千人,出了关,失去天时地利人和,那简直跟群羊入了虎口没什么两样,何苦让他们去送死。
但当面对少年决然的神情,黄士铎心中波澜微起。
宿九曜固然年轻,不似他一样对战经验丰富,可偏偏是这种锋锐昂扬的少年意气,突然间没理由地刺中了他的眼睛。
黄士铎思忖了半晌。
望着地上铜炉里噼啪燃烧的炭,他道:
“当初卫巡检在这里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宿九曜有点意外。
黄士铎道:“是关于被胡翔所害的斥候营众人的,我一直不能忘记。”微微闭上眼睛,他回想:“卫巡检说……士兵们不该无辜送死,他们该死的轰轰烈烈,而不是被当作……靶子和待宰的羔羊。”
宿九曜垂眸,好像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假如我答应让你出关,是不是正被卫巡检说中了?”黄士铎一笑,望着少年。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宿九曜垂着长长的眼睫,淡淡说道:“但我知道我并非被什么人利用,也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我只要野狼关无恙,长怀县无恙,我愿意为此一试,就算是有去无还,也无妨。”
黄士铎望着宿九曜,许久,他笑了。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正跟卫巡检接下来说的那句相合了。他说将士们穿上这身衣袍是不惧死的,”黄士铎的眼圈微红,道:“这叫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在西狄铠城的官道上,宿九曜看着不远处的城池,再度想到了这句话。
他想假如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见到卫玉,一定要问问她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他不懂的东西,他都想要跟卫玉请教。
而现在,他只有义无反顾。
重新换装的斥候营精锐们把四散的战马重新拉了回来,翻身上马,彼此相视。
不知是谁说了声:“走吧。”
战马奋起四蹄,向着前方的铠城疾驰而去!
第48章 二更君
卫玉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跟李星渊说起今日在御史台问案的种种,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鼻子发痒。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李星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点诧异。
卫玉微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起身向太子殿下请罪。
太子则问道:“怎么了, 是不是……觉着冷, 风这样大又下了雪, 你就连一件斗篷都不肯带?”说着回头吩咐崔公公:“拿一件厚些的来。”
卫玉才要拦阻, 崔公公已经去了, 不多时捧着一件玄狐斗篷回来:“殿下, 这个可以么?”
李星渊嘉许地点头:“这个小卫穿要长些,不过总比没有强,你就穿着吧,以后不许再寒酸孤孑的了。”
崔公公已经赶紧给她披上,卫玉顿时遍体温暖, 苦笑道:“多谢殿下,我哪里是冷呢, 就是忽然……大概是有人念叨我。”她举手揉了揉耳朵, 也许是因为披了狐裘的缘故, 耳朵渐渐发热。
李星渊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问道:“是什么人念叨小卫?”
卫玉想也不想,道:“那可多了去了,比如范太保,比如那不知所踪的范赐,兴许还有靖王殿下……”
太子笑道:“说的都是你的对头, 就没有好人么?”
“当然也……”卫玉本能地回了这句,忽然一顿。
李星渊起身, 负手下了台阶。
卫玉会意跟上,跟太子来到殿门口。李星渊抬头看向外间,雪花飘零,比卫玉回来之时更大了些,地上已经一片粉白,连门口的廊下都洒了些许落雪。
崔公公正欲让小太监们来打扫,却见太子一摆手。
李星渊回头看向卫玉,道:“你一向喜欢下雨下雪的,就叫他们先不必清扫,你觉着如何?”
卫玉道:“殿下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星渊一笑,目光从她面上转到那纷纷夜雪,忽然道:“从小读了那许多书,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哪一句有关于雪的?”
卫玉垂首:“殿下跟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李星渊哼了声:“快说。”
卫玉笑道:“那臣就先抛砖引玉了。”
她稍微思忖,道:“古来写雪的诗词数不胜数,臣知道的不多,只想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又或者是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都是极好的。”
李星渊听她侃侃而谈,起初只笑微微的,可听着听着,不由眉峰微蹙:“古怪的很,是谁让你去打仗了?”
卫玉哑然止住,仓促笑笑:“是了,我想起来,最印象深刻的,自然是刘长卿的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太子念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卫玉接口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他挑唇道:“为何单爱这个。”
卫玉垂眸:“当初在豫阳王府,有一次雪夜,冷得很,偏偏那时候又没有炭……我只能披着被子发呆,就在孤独冷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犬吠之声,然后……”
她看向李星渊,目光闪烁,忽然打住了。
太子殿下正也望着卫玉,他已经知道了卫玉要说的是什么。
确实,就算是金枝玉叶,身为王爷,李星渊也并不是一番坦途,甚至有一段时间过的很是艰难。
卫玉说的就是在王府最艰窘的时候,非但是没有炭火,甚至吃食都零零碎碎,无以为继。
太子的眼神变得极其温柔:“那些事,你还记得?”
卫玉低头一笑,笑容里隐约浮现些许苦涩:“我怎么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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