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里，白玛给丹珠倒了凉奶茶，她说：“天太热了，我晚上要用水擦地，这样孩子们能凉快一些。”

“你丈夫他几点回来？”

“说不准的，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半夜，次仁该识字了，再过两年就该上小学了。”

白玛的家里馨香、整洁、一尘不染，她又给丹珠拿了一盘点心，说道：“我现在是不是像个汉人，不像藏人了？我天天都在说他们的话，今天你忽然过来，我险些不记得我们的话该怎样说了。”

白玛笑，丹珠也笑了，丹珠把次仁抱在怀里，让他喊“舅舅”，他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玩具汽车，一个拨浪鼓，分别送给白玛的两个孩子。

“去卧室里玩吧，次仁。”

白玛将次仁打发走了，她坐在了丹珠身边，接过了女婴，掀起衣裳给她喂奶，丹珠问道：“你丈夫对次仁好不好？”

“很好，他教次仁识字，次仁喊他爸爸。”

“跟次仁说起过贡布吗？”

“说起过，但他还小，可能不太明白，”说起亡夫，白玛便伤感了，她说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有个爸爸，他是个英雄。”

“白玛，真是对不起你，哪怕到了现在，你哥哥还是在念叨，他说是他没有保护好贡布，本来都快过上好日子了，结果让他死在战场上了。”

白玛捂着嘴哭了。

“白玛，想念他，是吗？”

“不能想念了，我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了。”

“要是有机会就回去看看他吧，他被葬在了边界上，那里冬季苦寒，我老是在想着，过藏历年的时候也在想着，”丹珠用手擦去了白玛的眼泪，他说道，“你哥哥说了，如果有便利的车马，就带着我们回去看看，现在那里很好，什么都很好。”

白玛抬起了眼睛，它点着头，说：“丹珠，我想回去，很想回去。”

“再等等吧。”

最终，丹珠并没有向白玛倾诉他的苦楚，他没有留在白玛家吃饭便回去了，贡嘎甲央很晚下班，身上是应酬的酒气，他不说，可他们心照不宣，那个叫晓超的女人还在缠着他。

为了仕途，贡嘎甲央无法彻底地摆脱她，而丹珠更没有介意的资格 ，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他的丈夫是高官的秘书，而他只是个小银匠。

他甚至什么也不是，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人脉，少有有钱有势的朋友，只有南措这一位穷苦的亲人，贡嘎甲央说想喝口茶解酒，丹珠便去弄茶了。

他把茶端给他，没忍住，问：“郑小姐还去找了你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贡嘎甲央觉得疲惫，他坐在沙发上，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我担心，还是担心，因为我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别人，要是我什么都好，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丹珠，”贡嘎甲央抓住了丹珠的手，他说道，“我不可能和郑晓超翻脸的，她有时候去单位，我也不可能不让她去，但我和她什么都没有，你要相信。”

丹珠将脸转去一边，说道：“我一直觉得是我影响你了，要是……要是我也有好的家境，能帮到你就好了，我什么都没有，还要靠着你生活，我很没用。”

“丹珠，坐下，”贡嘎甲央拍了拍沙发，他说道，“郑晓超一年前来过咱们家，都这么久了，你一直把这些憋在心里？”

丹珠并没有坐下，他挣脱了贡嘎甲央的手，独自走到窗边去，他说：“是的，全都一直憋在心里，太难受了，太难熬了，我不属于成都，成都也不属于我，你本来可以过红红火火的日子，不用从少爷变成普通人。”

“丹珠，你觉得我会变心？”

“早就有人告诉过我，不要从男人那里妄图一生，只要当下快乐就好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是个例外，”丹珠打开了虚掩着的玻璃窗，说，“现在想明白了，我不应该再这样拖累你了。”

他的话令贡嘎甲央感觉到诧异，贡嘎甲央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用手抚摸他的肩膀。

丹珠露出了忧愁的神色，他说道：“少爷，分开吧，你不要为了我改变自己，否则你今后要后悔的。”

“丹珠，你什么意思啊……你好不容易等到我回来了。”

贡嘎甲央的声音像是有了哭腔，他猛地将丹珠环抱住，又说道：“我对佛祖发过誓的，我这辈子只有你了，我不会变心，更不会后悔的。”

“你别着急，”丹珠说，“你要好好想想，我们不会有夫妻的凭证，也不会有孩子，你不但要养活我，还要养活我的阿妈。”

“丹珠，”贡嘎甲央捧起了爱人的脸颊，问道，“你真的……不要你的夫君了？”

TBC.

第三十九章 尾声-02

“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还是难以安眠，丹珠摸着自己的耳垂低吟，“我们之间像风一样，是看不见的，又像是雪，那么容易就融化，我原来以为你陪我一天就是好，后来以为你来见我就是好，再后来，认为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就是好，现在呢，不知道什么是好了。”

贡嘎甲央坐了起来，他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将忧愁的爱人揽进了怀里，他说道：“丹珠，要我怎么办，你才能不再想这么多？”

“你不是我，”丹珠从他的怀抱里钻了出去，他坐在床沿上，说道，“你从前是少爷，而我不是，要是我们换个身份，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了。”

“丹珠，你真的要离开我了？”

“我想好了，带着阿妈回川西，我们去乡下，还是过原来的日子。”

丹珠心里的症结不在于爱或不爱，而是当下极度失衡的生活，他见过了五凤和她相敬如宾的丈夫，见过了心安理得地操持家务的白玛，他便觉得自己同他们都不同，因为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活得谨慎又惶恐，他担心贡嘎甲央成为别人的丈夫，又遗憾贡嘎甲央放弃仕途、不做别人的丈夫，他认为自己带给贡嘎甲央的只有卑微、凑合、堕落。

丹珠说：“我真的想好了，我要回川西。”

“丹珠，回那里干什么？要是回去，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夫君了。”

贡嘎甲央的手指颤抖，他握住了丹珠软软的掌心，也触碰到了他手指上粗厚的茧子，他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问道：“真的回去？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丹珠站了起来，把手缩了回去，他并非轻易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只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崇拜贡嘎甲央，就像仰望天上的星星，当彼时热烈的依恋变成了如今深切的爱，他想要的也变了，他说，“少爷，是我耽搁你了，是我该死，做不该做的梦。”

“丹珠，”慌张的贡嘎甲央站在了丹珠的面前，他捧起他的脸颊，却被推开，他急切呼吸，试图吻上他的嘴唇，说，“你是我的宝贝，要是你离开了，我也不想待在成都了，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我说过。”

“你不要跟我走，”丹珠笑了，仿佛，他又变成了那个在官寨里为少爷牵马的丹珠，他不顾一切，触碰贡嘎甲央的额头，和他亲吻，他告诉他，“我再陪你几天，外边的日子多么好，你多么适合这种生活，少爷，我见过外边的世界了，我才明白了官寨不是最好的地方，你是读了书的，所以你要离开穷苦的川西，来这里。”

贡嘎甲央觉得心痛，他眨动酸涩的眼睛，却无法立即得到最正确的答案，丹珠说得太真诚了，他几乎要相信他的话了。

“我的丹珠，不应该再回到那地方去受苦，”贡嘎甲央说，“我们都留下来，要是你不要我在那里上班，我就离开那里，我们想别的办法。”

“这不是我的意思，”丹珠吸着鼻子，哭了，他着急地说道，“你留下。”

他撇着嘴，痛苦到全身都在发颤。

贡嘎甲央说：“好，不哭了，丹珠，我留下，我留下。”

“我走，我要走，带着阿妈一起走，你答应我吧。”

“好，走，我找人送你回去，我帮你找好依靠，让你们在那边有住处。”

丹珠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敢注视贡嘎甲央通红的眼睛，他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丹珠多么爱他的夫君，他本不愿意离开，可是，爱总要经历这种忘我的时刻，从而变得更热烈、更广阔，也更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