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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119)
作者:金陵美人 阅读记录
仁明殿灯火通明,院子里却不见侍女内臣,唯有桑皇后立在檐下,电闪雷鸣,烛火摇曳,一明一暗,令人毛骨悚然。
韦元同冲上前去,抱着桑皇后的胳膊,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下:“孃嬢,你怎么了?爹爹说你急病,我吓得六神不安,心里害怕极了!”
桑皇后没有动静,韦元同仰脸去看她,恰好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皇后扬手便朝着韦元同打了下去,“啪”的一下,隐在轰隆而来的雷声里。
韦元同跌坐在地上,不明缘由,不知所措。
桑皇后低声斥道:“不许你叫我!我是如何将你养成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为了这个张殊南,你竟敢忤逆?”
她一手指着张殊南,抖得像筛糠:“若没有本宫,没有桑家,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那个云霁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张殊南,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
“孃嬢,你们在说什么?”韦元同坐在两人中间,一脸茫然。
“你瞒着她?”桑皇后的声音在飕飕雨声里显得尖锐嘶哑,“她一颗心都捧给了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殿内传来今上沉重的声音:“让张殊南进来。”
桑皇后仰头深吸一口气,不愿再看俩人:“滚进去。”
殿内地面散落着宫人抄录的国史,官家坐在一把红漆椅上,垂眼问他:“沙岭战役是几月几日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殊南,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张殊南如一棵孤松,笔挺的脊背像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道:“重要。臣想让官家直视过去,从此刻起重视宁武边防,收复失地。”
今上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仅凭这样的借口,你就可以将朕扒得干干净净,放在国史上任天下人耻笑。你知道吗,他们会说宋国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丢了六座城池,实在是滑稽可笑!”
“谁告诉你的?谁默许你将这件事写进国史?”官家问。
张殊南不语。
今上拍了拍膝盖,说:“不说我也知道,是王清正吧?他倒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把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完成了。”
张殊南终于开口:“此事与王相公无关,是臣一人所为。”
今上道:“现在说一人所为,太晚了。皇后、昭宁、桑太师、王清正、宁武关的韩武等等,如果朕降罪,这些与你有关联的人都会收到牵连。这样的结果,你能承受得起吗?”
张殊南淡道:“您的妻子和女儿,身居高位,享受奉养,却不行劝诫之责;您的臣子,食百姓俸禄,却不能为黎民进言。而您,明知有错,却粉饰太平,一错再错。臣不无辜,前朝后宫不无辜。真正的无辜者,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是拿血肉之躯死守国门的将士,他们遭受的苦难无处说,更无人听。”
今上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可你非得行极端之道吗?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朕难堪吗?”
“若不将伤疤揭开,逼到险境,进退两难,您会重视吗?”张殊南反问。
今上静静看了他一会,摇头道:“不会。”
张殊南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未松半分,沉声:“请官家降罪。”
殿内又归于死寂,好似一切都没发生。透过门窗的风吹动地上的纸张,“哗啦啦”,一切又都尘埃落定。
“朕不杀士大夫,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但今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官家捡起脚边的一页纸,“十根手指伸出来尚且有长有短,更何况天下。总要有一个被欺负蚕食的口子,你能帮得了一个宁武关,帮的了下一个吗?”
“你出身微末,能有今时今日,皆仰仗于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你非但不感激,还要反过来砸了文官谏官的饭碗,他们如何能容你?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朕与皇后开口保下,试问谁会承认自己弱于女子,谁又愿意被一个女子踩在脚下?”
“你以为文祯皇帝不想保贾堰,朕不知道文臣当道的坏处吗?”今上痛心疾首道:“那些历经百年的名门望族,臣强君弱,朕也有许多难以诉之于口的苦楚。”
张殊南一声轻笑划破了他的虚伪:“宁可纵容文臣作奸犯科、沆瀣一气,舍不得边关将士嘴里半斤粮,这就是官家的苦楚?”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注视下, 张殊南缓缓起身:“不遏制士族门阀,反而将下位者的出类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门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态毕露,“说出来, 就一定能改变现状吗?做个一尘不染,风流儒雅的人不好吗, 中了什么邪, 偏要搅这趟浑水。”
张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摇了一下头, 平静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独清独醒, 作壁上观。”
“你无私的皮囊下, 又藏着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皇帝嘴边挂着嘲讽不屑的笑容, 摆手道:“朕宽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面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万剐,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门, 很快就被滚滚雷声卷走,吞并在风雨中。
桑皇后失德,已被带回仁明殿。只有韦元同还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着红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苍白无力。
听见了声响,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一动, 眼皮缓缓地抬起,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面前,说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们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寝。前院的那座江南阁楼、宁武关的来信……我不是不知道。张照先持械伤你,是你自导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宫禀告嬢嬢,所以寻了一个由头将他支开。将我的名字写在国史上,也并非想与我名标青史……”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眼中满是恨意:“你是想祸水东引,让嬢嬢与桑家为你兜底,让爹爹不得不碍于情面宽恕你,是不是?!”
张殊南淡漠的眼眸轻轻地划过她的面庞:“不是。”
韦元同朝前踉跄一步,一头扑在他身上,揪住衣领吼道:“你虚伪!什么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计至此,众叛亲离!”
张殊南握住她的双手,将人制住,垂眼道:“当日你说文祯皇帝推行新政,国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说,待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后,再请公主研习。请问公主看了吗?”
又是这件事,韦元同浑身发抖,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知道张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最讨厌他这副故作玄虚的模样。
“我没看,一眼都没看。”她瞪着眼睛,恶狠狠道。
张殊南道:“新政推行后,新旧之争愈演愈烈,上至皇亲国戚、门阀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读书人,纷纷反对新政,拥护旧制。新政推行不到两年,贾堰等人被贬出京,新政彻底夭折。为了保全文祯皇帝的颜面,谎称新政推行成功,实际上只是旧制套新壳。你口中的“国力大盛”,不过是一场精心粉刷的骗局。”
“旧制有什么不好?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韦元同反问。
“一直这样做,便一直是对的吗?”
张殊南骤然松开双手,韦元同猝不及防,从台阶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里。
“我也曾心怀希望,希望你与我道合志同。纵使没有夫妻之情,这一辈子也能相待如宾,不至穷极无聊,反目怨恨。”张殊南走进雨中,眼中一片荒凉。
韦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冲刷着脸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已经流不出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生来尊贵,受万民奉养。朱甍碧瓦只教会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诉她国家命运,万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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