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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杏仁+番外(171)
作者:athos (athos1978) 阅读记录
这时叶密立城里的清真寺传来礼乃玛孜的叫拜声,人们见天色渐渐暗沉,便纷纷散去。卖唱的爷孙两个也收拾起摊子,准备往城外村子中过夜,因为他们住不起城里的客栈。
奇苏思.提纳婆坨是在一户农舍简陋的房檐下躲雨的时候,与普诗帕.玛玛沙及热什德克.玛玛沙不期而遇的。
走到半路时就下起牛毛细雨来,寒气和湿气都侵入身体。他们在农家泥坯草屋的屋檐下蹲着,并用捡来的树枝燃了一堆火取暖。
提纳婆坨将自己的双手伸向橘红色温暖的篝火,反复暖着自己的手心手背。对面的爷孙两个一言不发,那个老的背后倚着已经歪斜的泥墙,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提纳婆坨将身上暗红色的袈裟裹紧些。他看了小姑娘一眼,发现那苍白的小手紧紧的抱着瘦弱的双肩,在微微打颤。
她一定是冷的受不了了。提纳婆坨想。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伸进自己随身的褡裢里,从里面取出一个饼,将它递给对面的女孩。
这饼很干也很硬。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普诗帕接过行脚僧人给的饼子,手里摸索着掰成两半,将另一半递给大大。
热什德克的牙齿几乎全都掉光了。他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块的饼子,放入口中,用唾液缓慢的把食物润湿,使它变软并可以下咽。他吃的非常珍惜,一点食物的残渣都不落下。如果偶尔有一丁点的面渣掉落,他会细心的用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摸索着,将摸到的饼渣从漆黑潮湿的泥地上捡起,然后轻轻吹一吹,再放入口中吃掉它。
提纳婆坨又摸了摸自己的褡裢,里面只剩一张饼了。还有一小撮盐。他把一个汲水用的铜瓶放在屋檐下,现在已经积满了整整一瓶的雨水。这瓶水足够支撑着他走出窝阔台汗的疆界了。
提纳婆坨是从乌鲁米耶湖畔的霍伊寺逃出来的,当年德里苏丹洗劫他的祖国摩揭陀时,他作为摩揭陀国的王子侥幸逃出得活。他曾在那烂陀寺受戒成了一名出家的比丘僧。当旭烈兀在乌鲁米耶湖畔修建霍伊寺时,他从印度经阿富汗去往伊朗,并将自己从印度那烂陀寺携带出来的祖师像及贝叶经供奉给了旭烈兀大王建立的寺庙。
旭烈兀死后,曾经短暂执政的艾哈迈德汗,是个酗酒的醉鬼。连他的亲生母亲忽推哈顿都反对让这个儿子接管汗位。果不其然,艾哈迈德汗执政不足一年就触怒了所有的埃米尔们。连当年拥戴过他的众埃米尔之首失秃尔都转投了阿鲁浑的阵营。
艾哈迈德汗幼年时因受母亲忽推哈顿的教导,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并取经名为“尼古拉”。但成年后他成了一名苏菲派的穆斯林。他对新宗教的狂热特别的神经质。除了从新启用志费尼家族的沙姆斯丁做萨昔普底万以外,他甚至还杀死了疑似亲基督教的异母兄弟弘吉剌台,并在全国范围内捣毁异教的寺庙。他可怜的母亲忽推哈顿不得不眼看着自己这个陷入迷狂的儿子一步步的毁灭自己的前途,将汗位拱手交给敌对者阿鲁浑。
提纳婆坨被逐出霍伊寺时,怀里抱着几卷被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佛经。而他的身后,是滔天的烈焰。宏伟的霍伊寺已经化作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堆。提纳婆坨看到一个从克什米尔来的僧人,奋力推开阻止他的士兵,纵身扑入那熊熊烈焰之中,与寺同焚。
他感到自己捧经书的手在颤抖。那些书写在多罗婆力叉叶片上的经文已经和他手上的血肉沾粘在一起。血,染红了铁笔书写的文字,渐渐晕开成为黑乎乎的一团。他似乎听见十八泥梨中无数恶鬼的嚎叫,天地为之震动。
火焰吞噬了一切。寺院外墙上绘制的那系列转轮圣王七宝图已经被烧焦了六幅。最后一幅婆罗马王图被炽烈的火舌舔舐着,从脚蹄下开始变黑。当火舌上卷将要碰到云马卷曲下垂的华丽鬃尾时,突然空中发生一阵爆烈的嘶鸣之声宛如霹雳。提纳婆坨无法质疑自己的眼目所见,他亲眼见那纵横诸天迅捷无碍的婆罗马王从寺壁上画中挣脱而出!那云马王鬃尾乱炸,四蹄腾空,足下生云。它从墙壁中一跃而出,腾空升天而去!随着它光一般的离去,随着马王爆烈的嘶鸣,在一阵轰然声里,那原本绘制着云马的墙坍塌了!碎石与泥瓦崩裂并碎,尘埃坠地后,归于一片残败与宁静。
提纳婆坨眼见此情此景,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念诵经文。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云马王不灭,转轮王的时代终究要降临。虽然,他们从印度被驱逐到阿富汗,又从阿富汗被驱逐到克什米尔。又从克什米尔一支接一支的流散到吐蕃特、不丹。但佛法是不会灭的。
提纳婆坨带着他的几卷残破佛经踏上了原路返回的路途。但他已经几乎无处可去。当他再度回到阿富汗游荡,栖身在废弃的佛窟里时,他目睹着巴米扬,这个波斯语里的“光芒闪耀之地”的地方,仍然伫立着两尊残存的巨佛。西大佛“赛尔萨尔”和东大佛“沙玛玛”,依山开凿,居高临下,悲悯的俯视着众生。虽然这里的人早已不再认识佛法。
从此,提纳婆坨成了一个没有落脚之处的真正的流浪者,无家可归者。他游荡在伊尔汗国、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和窝阔台汗国的边境线之间。居无定所。因为无论哪里都不会收容他。
在流亡中,他听说艾哈迈德汗终究是遭受到了毁灭佛陀正法的报应,被他的侄子赶下了台并以折断脊柱的方式赐死。然而新登基的汗也不是佛法的信徒,他只忙着讨好西方的基督徒并忙着和十字军结盟。据最后一波从汗国境内逃亡出来的佛僧说,阿鲁浑汗将当年随旭烈兀西征的汉人千户“抄马军”,迁移到乞尔曼苏丹的境内居住。这些人就象之前的哈喇契丹一样,被迅速的溶解在穆斯林的汪洋里。
有时候提纳婆坨独自枯坐在荒凉的洞窟里,只要一闭上眼,那匹从烈焰浓烟中腾空而去的婆罗马王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它直入九重天。而耳边却不时的传过来一阵阵放羊而过的穆斯林娃娃的嬉笑打闹声。这些娃娃只当他是个痴呆,他所见的都是他于癫狂中所臆造的。
那不过是匹被癫僧所见的疯马。
一种幻觉罢了。
现在,他游荡在海都汗的疆域里,不曾想过自己下一步能往哪里去。饥饿与寒冷他早就习惯了。提纳婆坨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想到那瞎眼的卖唱女孩用细盈盈但又憨又直的声音问他:
“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没有哪儿,我只是在大地上游荡。”提纳婆坨对女孩子说:“你同这位老人家呢?”
“我们是从乞尔曼被赶出来的。我们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女孩说。提纳婆坨发现女孩的眼球似乎跟着火光转了一转。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全瞎?”提纳婆坨问女孩。
“不,我只是半瞎。”女孩说:“阳光特别明亮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一些,能分辨的出轮廓来。不过我大大是不行了。你看见了,我和我大大全都带着盲杖呢。”
“乞尔曼?”提纳婆坨问:“你们是哈喇契丹?”
“不,是萨尔特,不过我母亲一家倒是契丹。乞尔曼苏丹鲁昆丁和忽都布丁的时候,我大大就是宫廷歌手。忽都鲁秃鲁干哈顿把帕蒂沙嫁给俺巴海做妃子时,我母亲是从嫁人。后来穆扎法拉丁.哈查只觐见伊尔汗并入宫当质子时,我母亲也伺候过他。但是乞尔曼苏丹已经绝嗣了。忽都鲁秃鲁干哈顿死了后,乞尔曼就没有自己的统治者了。我们也被当废物赶了出来。穆斯林憎恨我们,不许我们在波斯停留。尽管我们在父祖那一代就皈依了伊斯兰,但他们认为我们的信仰不纯。因为我们的祖先曾经以牛为偶像,穆斯林命令所有改宗的萨尔特人与契丹人都必须在脖子上挂一个重达一公斤的铜制金牛以显示我们的祖先是悖逆的民族。我们实在受不了,才逃出来。也可以说是被他们赶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