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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说他从前是哑巴,但这句话里的用词不太像是恒乞儿会用的。
尤其是“师尊”一词,这显然不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词汇,他也从不这么称呼司樾。
司樾看着炕上面色潮红男孩,他的眉间、手指和身体都透出痛苦的小动作来。
热汗流下,将他两鬓黑发打湿,不过是六岁的稚童,却隐约显露出半分清冷的邪气。
文昭司君的天物时镜只是将时间倒回,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并不能一笔抹去。
“大概真是走马灯了罢。”她道。
“什么!”纱羊尖叫起来,“果真?受寒居然如此凶险,真能要了凡人的性命。这可怎么办呀司樾!司樾!”
司樾瞌眸,错开了视线,可还有低微、辛酸的呓语钻进她耳内。
她不由得哼笑一声,为啻骊文昭,更为自己。
罢了——她想,除了一句罢了,再也没别的可说。
“你去熬粥。”司樾从恒乞儿怀里抽出手来,对纱羊道,“再告诉那老头,不用请郎中了。”
“嗯?”纱羊不解,“什么意思?”
司樾挽起袖子,覆上了恒乞儿的额头,“我来治。”
第31章
恒乞儿烧得迷迷糊糊的, 做了无数个滚烫的梦。
一开始梦的是恒家村里发生的事,从他有记忆开始一直到他被判为灾星、被投入井中。
在口鼻被雨水淹没之时,恒乞儿见到了奶奶, 奶奶的面孔融在水里, 水波一荡, 四周环境隐有改变,变得陌生无比,唯有那水声还停留在耳畔。
井中的黑暗褪去,恒乞儿一低头, 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水上!
此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 湖上没有建廊,只有浮萍莲花几许,恒乞儿脚下空无一物,吓得他脸色一白,对水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但他害怕与否似乎并无作用, 那双脚有意识似地自己往前走去,步子迈得极大, 算不上跑, 只是脚尖偶尔在水上一点, 便平稳地滑出两三丈。
再一看, 那脚上的鞋子也让恒乞儿感到陌生。
他穿过草鞋穿过棉鞋, 却没见过这种鞋子,很好看, 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那是一双黑色的长筒锦履,无甚花纹, 看着它,恒乞儿心中莫名翻涌出许多情绪, 有高兴、有感激、有珍惜,在种种喜悦之情之后,突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怨恨,盖过了前面所有情绪。
恒乞儿被带动着往前走,湖泊很大,中心有一座浮岛,岛上雕梁画栋,遍布假山,已有流水飞瀑。
一眼望去,庭院错落有致,花草树木间落其中,一派郁郁葱葱的雅致景象。
恒乞儿登上了浮岛,他落脚的地板白得温润,如同白笙送他的玉坠质地。
他往前走去。
恒乞儿警惕地观察周围,可脚下大步流星,一停不停,径直往某处走去,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他只来得及看看路两旁的风景。
两旁的花木上有一些鸟,有的背部雪白腹部玄黑,拖着足四尺长白尾巴;有的通体金色,披一身金丝,发出极其悦耳的鸣叫。
远处假山上泻下一柱瀑布,空中水汽萦绕,充斥着清淡的花香。
越是深入其中,恒乞儿的警惕戒备就越是被错愕所取代。
他想,自己大约已经死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倏地停了。
湖心岛上还有湖,他来到瀑布之下的小湖前,那里有一座八角亭。
亭周落着白帐,帐上坠着珍珠宝石,华贵非常。
恒乞儿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愈发强烈。
倏地,他对着亭子单膝跪下,沉声唤道,“师尊。”
出口的声音不再僵硬沙哑,兼具清冷和成熟。
恒乞儿愣了愣,师尊?
师尊是什么东西?
他认得“师”,入裴莘院以来,天天和“师”字打交道。
那“尊”又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便姑且把“师尊”认做“师长”和“师父”。
这么一想,那里面的就是司樾真人了。
这一声“师尊”后,最中间的那扇白帐凭空往两边拉开。
只见里面置了软塌,坐着一人。
那人貌三十出头,一身上品白袍,襟口袖口上滚着金丝刺绣的纹样,头戴玉冠,看着尊贵非常。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怨恨蓦地冲心而上,刺得恒乞儿呼吸急促,心跳发狂。
前面明明没有任何遮挡,可不管恒乞儿如何努力去看,那人的脸就是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容貌。
他想着“师尊”一词,那张模糊的脸慢慢、慢慢变成了司樾的样子。
恒乞儿恍然大悟,原来是司樾,是他的师父!
他起身上前,手里不知何时端了一碗汤药,红得发黑,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
“师尊,”他步入亭内,双膝跪在了司樾脚边,将药举过额头,“请用药。”
手中的药碗被人取走。
清冷的声音又一次从恒乞儿的喉中响起,他跪在地上道,“甲钿城已攻下,歼灭甲钿弟子二百七十三人,捕获一百八十人,是杀了还是炼制血儡,请师尊示下。”
司樾饮了药,没有回答,只是片刻后垂手摸了摸他的头。
恒乞儿抬头,被触碰的瞬间,欢喜和厌恶同时乍现在他心中。
两种情绪对立分明,每一种都达到了极致。
恒乞儿挥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这些奇怪的情绪已经伴随了他一路,他不想要。
他仰头看着冲他微笑的司樾,心里高兴起来。
看来师父已经喜欢了他,他再也不用当灾星,他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想着,恒乞儿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穿着漂亮的衣服,摸起来光滑丝凉,腰上还有一条玉带,上面嵌了好些宝玉,这样的腰带他只见宁楟枫带过。
恒乞儿双手来回摸着衣服和腰带,心中愈加高兴。
他真的过上了好日子了。
湖风和煦,四周鸟语花香,他跪坐在司樾脚边,欣喜又宁静。
过了许久,亭中的司樾终于开了口。
“小子。”
恒乞儿抬头看她。
女人低头,冲他温柔微笑。
她道,“去,天黑之前给我弄只鸡来。”
……
“他不出水了!”
纱羊围着炕上的恒乞儿飞了一圈,高兴地拍手,“司樾,你还是很有一套的。”
司樾收回覆在恒乞儿头上的手,“别乱飞了,煮了粥就去找那老头,要是等郎中上了山,就得给上门费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纱羊往门外飞去,嘴里还道,“又不是你的钱,你连别人的钱都要抠。”
“这叫将心比心!”
等纱羊在山下找到山长,两人回来时,恒乞儿已全然大好,呼吸平畅,脸色红润,身上也没了汗。
山长松了口气,对着司樾拱手弯腰,“多谢真人,多谢真人。”
司樾头也不抬,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看话本,敷衍地回了句,“小事。”
她说完一顿,忽又从书后探出头来看向山长,“对了,你本来打算花多少钱请郎中来着?”
山长啊了一声,马上掏出一枚灵叶,双手奉给司樾,“今日真是有劳真人了。”
司樾收下了,咧嘴笑道,“诶,小事小事,欢迎再来。”
纱羊撇了撇嘴。
“司樾,”她指着恒乞儿问,“他怎么还不醒,你到底治好了没有?”
“人类天黑后就是会睡觉的。”司樾回她,“第二天准醒。”
“那我就先带这孩子回去了。”山长又对司樾拱了一手,“多谢真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