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73)
连珩余悸犹存,扶着连珍亦往连凤举身前踟蹰过去,途中搀起摔在阶下的丽嫔,转眸便见连凤举颈间那似曾相识的金步摇,迎着夕照“叮当”乱跳。
连珩:“……?!!”
连珩压着惊惶,不漏痕迹瞥过连珍发髻,再不动声色对上丽嫔沉着双眸,反手便将连珍又掩遮在了身后——那金簪原是及笄时,皇后送给连珍的,却因丽嫔起了杀心而有了旁的用途。
为母则刚,那是一个母亲的决心。
恍然间,似平地卷起微风,连璋也顿足停在了连珩身侧,与连凤举血脉相连之人,此时俱在阶下齐聚,却不约而同皆不愿再上前一步。
玉阶上,连凤举躺在谢昭宁与太子两臂之间,禁军与虎贲卫在其身后叠了三层有余,众人凝神屏息,一片死寂中,只见连凤举眼皮颤抖、嘴唇翕合,紧紧握住太子另外一只手,聚眸死死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几番挣扎下,拖着沙哑嗓音,却以一个“杀”字艰难开头:“杀——杀——”
他还要杀谁?连璋么?
谢昭宁一手托着连凤举因伤重而似有千金重量的身躯,顾不得掌间刀痕再度崩裂,正不由悲戚与抱憾——那到底是他的君与父,便是其多行不义,骤然落得这般田地,他稍有松懈之下,仍难掩失职的自责与自愧。
便是连凤举这伤明摆着神仙难救,谢昭宁左手恰正托在连凤举后心位置,恪尽职守下,便仍并着食中二指按住他背部大椎穴,运了内劲封了他颈下血脉流通,本欲助他再苟活片刻功夫,以全忠孝,闻声顿觉不对。
谢昭宁心念电转间,便知连凤举心思:
眼下太子苦心经营十几载的“德君”名头危在旦夕,若不在此时除掉连璋以绝后患,待中都转危为安之时,便是古家旧部倒戈之日,更何况,他既在连凤举眼中已与霍长歌牢牢栓在一处,那霍家便要更胜于古家,成为连璋背后最大倚仗——那皇位,左右轮不到太子了。
杀了连璋,便要杀他,杀霍长歌,杀霍玄——
谢昭宁眼神落寞微沉,心如擂鼓间,指尖又不动声色多加三分内劲,连凤举颈部出血势头已然渐缓,但“杀”后的字音反而登时堵在喉头,一截舌头合着血在口中上下弹动,却再无法囫囵吐出一字。
这天下万事万物,总是利害相伴相生,谢昭宁此举虽救他亦害他,却又恰巧全了在场众人的忠孝与情义,解了两难的困局。
“父亲?”太子哭得涕泗横流,见状只当连凤举伤重无法言语,遂侧耳俯身倾听。
连凤举后心一热之下,一道暖流若有似无自颈下注入四肢百骸,他恍然便如回光返照般灵台霎时清明,转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一双蕴着悲悯与惋惜的凤目,顿时觉察出了异状,倏得认出了谢昭宁,不由毛骨悚然,与太子挣扎做了口型道:“谢、谢——”
连凤举此时方才醒悟,他这一命兜兜转转间,竟落在了谢昭宁手中?!
谢昭宁知他认出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只凄怆垂眸看他,神情八风不动,他左手伤重,鲜血自掌间刀痕中不断涌出,不时便浸透连凤举后背龙袍薄衫。
太子辨出连凤举无声之言,情急之下纳罕随之清喃:“写?谢?杀——”
谢昭宁?!
连凤举难不成想说——杀了谢昭宁?
太子出声便觉有异,不说“谢昭宁”连人都未在此处,便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重”与“急”也万落不到谢昭宁头上去,但他无暇多思,太医监离此地不远亦不近,他眼见连凤举气息越加凌乱,手足无措,只转头不住催促高声:“太医呢?!去叫太医!太医怎得还未到!!”
太子一声接着一身,却将如堕梦中的霍长歌彻底唤醒,细眉不由紧蹙。
她晓得连凤举前那一声“杀”,旨在对连璋斩草除根;后那一声“谢”,却是认出了谢昭宁,只这颟顸太子不知其深意眼见便要错失“排除异己”的良机,但保不齐他待会儿晃过神来——
霍长歌掀眸眺他身侧都检点与虎贲卫,却知此时再难对他痛下杀手,保连璋棋局赢面,正思忖,赫氏身旁舞姬亦自土崩瓦解的禁军围困中,窥得连凤举濒死模样,骤然凄声大笑,划破一园短暂静谧,与赫氏笃定道:“南晋皇帝要死啦!公主,皇帝真的要死啦哈哈哈哈!”
这一笑,又将禁军注意霎时拉了回来,“嗬”一声,众人愤怒之下,再度结阵出枪示威。
谢昭宁循声担忧望去,一双悲戚凤眸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知其中负疚、解脱还是如愿以偿哪个更多些,但那一眼似哭又笑却又无端端蕴着从容,却让霍长歌心中陡然松了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