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41)
车帘“唰”一下被人从内掀开,霍长歌闻见车外动静,顶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闺秀装扮,按着车门探出头来:“三哥哥?”
谢昭宁旋即侧身,将手上两掌大小的“问罪书”递于她,霍长歌打眼儿扫过倏得一怔,那原是她与前朝公主献计合谋时与她承诺会为连凤举备下的,胁迫他退位让贤的罪己诏,却不想被她用在了此处。
那位赫氏公主从未放弃过昭告天下连氏恶行,为亲族之死讨回一份应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长歌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薄纸,嘈杂声中仰头四顾探寻,前后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苍茫的白,耳侧讨伐连凤举的嗓音此起彼伏,远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将人手分散于全城街道商铺,原竟是布下了这样的局。
霍长歌找寻半晌,果不其然便于身前二楼一众影影绰绰人影后,窥见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纱,寒着一双琥珀似的双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楼下百姓越聚越多,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或惊叹或质疑,稚子来往穿梭打闹,伸手跳起去够不断飘落的纸页,七彩腕绳在白纸黑字间若隐若现。
只幼童到底识不得多少字,仅嬉笑盯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一字一顿口齿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书……一……二……三……四——”
“但……”楼上那位男子铿锵有力,已列数晋帝十宗罪有余,楼下人群中却有商贩诧异出声,与左右迟疑道,“……这又与我等何干呢?如此说来,陛下虽非仁德,却已多年未曾增加税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于商贾而言已是圣明……”
“是啊,是啊……”
“对啊!”
他身侧随即不住有人附和:“贵族间争权夺势也不关咱们甚么事儿,咱们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许多?”
“是啊。”
“这话倒也不假。”
“更何况非议帝王是要杀头的,待会儿巡城军怕就要来了,”又有人担忧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大过节的,可莫掺合进这些事情去。”
他一语既落,楼下聚集众人眼见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间隐约透出读书人的风骨与一抹愁苦怨怼来,却不赞同,皱眉驳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却是皇帝刻意传播啊!你们可还记得?那时西村瘟疫发过一旬,已是没了,过了个把月却又在东村死灰复燃,想来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时,让那疫病传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闻言又与那书生争辩,“也是前朝有错在先,那样一个昏聩王朝的遗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尽了的东村又如何说?”
“这……就算命不好吧……三灾六难九劫,谁知会遇到甚么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祸,并非天灾啊!若东村有你亲朋,你可还会这般事不关己?”那书生震惊反唇,“且他不只对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与咱们无关啊。”旁边有人探头插话,随即又有人肩头扛着锄头,一身庄稼人打扮,粗声附和:“对啊对啊,孰能无过不是?只管让咱们现在能吃饱,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现在能吃饱,可难保哪一日便没了性命去!那样一个皇帝,若是连亲族儿女俱不能善待,又当真会爱民如子吗?”那书生仍执意与众人道,“他登基不过十几载,便埋有这许多冤案——”
“若是新帝当真暴虐,苍天有眼,总归也不会让他挨过这一朝一代。况且谁人当皇帝,咱们也别无选择啊?”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人打断,那庄稼人不以为意挥舞着锄头亦是不耐道,“酸书生,你就别再多事了。非议皇帝可是会杀头的呀,你可别连累我们呐。”
“……”那书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说不过众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纸踉跄着扑来,枯槁五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瞪着一双混浊眼珠,颤声道:“书生你说、你说东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干的?”
那书生闻言一点头:“这纸上是这般写的——”
那耄耋年岁的大娘得了应答,瞬间哭得老泪纵横,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干的?我可怜的儿孙啊!东村一百七十多条人命,一百七十多条人命呐!”
“瞧瞧吧,”那书生顺势与众人轻声一叹,转身复又道,“不过是东村未有你们亲朋罢了。可无前朝皇帝城门一跪,这中都十几年前便要遭战火,咱们也活不到此时了。说来都是人命,救人与害人,也不过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