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40)
连凤举非是死在她手中,原确实死于自个儿多疑的心性,他若是早早提了谢昭宁为都检点,怕她施计摸走谢昭宁虎符之时,便是身份暴露、人头落地之日。
说话间,谢昭宁已轻抽缰绳驾车往城中过去,驶入市井。
市井之中,一派太平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前皆插了艾草束,一点苍翠裹挟生机,煞是好看;路上小贩沿街叫卖,行人络绎不绝;孩童来往嬉戏,腕间系着七彩丝绦穿梭街头打打闹闹;桥上还有妇孺聚在一堆斗百草;四下里俱是香甜米粽与雄黄酒散发出的草药气息,正是端阳佳节模样。
马车于人流中只驶不快,挤进闹市商铺间的街道越发行得缓慢,松雪顺势下车,作一身侍女装扮跟在车窗附近随行。
霍长歌手下白、紫、橙、青四旗人马俱在这城中陆陆续续潜匿,日常混迹人流,相互间又有特定手势、姿态可供传递讯息。
松雪随车堪堪行至闹市,余光轻瞥间,就已于周遭人潮间获取各方情报。
“前朝公主与其两千下属皆已入城,全城商铺中埋伏有近半数,余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阳门附近民宅。”松雪透过窗缝,合着车轮“吱吱嘎嘎”的响动与霍长歌悄声道,“市井间怕是要先有大动作,只咱们若要去皇城,绕不开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长歌车内淡淡一应,虽说心中有数,却仍喟叹一赞,“这皇城内统共才多少人?怕十万余已是顶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将二千众引入城中,这还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辅与中都的人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阳门?禁军布防可有大变动?”谢昭宁却是耳力惊人,人在车前也闻得仔细,稍一偏头,倏得轻声问道。
“禁军?回姑爷话,”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见缝插针一打趣儿,又简洁轻快地答,“禁军调度照旧,京兆尹亦状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没甚动静,只正阳门前守卫今日恰巧换过一轮生脸儿,是这个把月里从未见过的面孔。据悉原是前日宫内禁军械斗,牵连了正阳门。”
她那一声“姑爷”唤得猝不及防,谢昭宁背身对松雪,瞧不见面上神色,耳根却“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扯着缰绳的十指不住蜷缩又张开。
谢昭宁正窘迫,头也不敢回,偏巧车内霍长歌“噗嗤”又添一声揶揄的笑,他便连后颈俱红了个彻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认下了这一声,又谨慎驾着车马愈发往裹着香甜米粽与浓郁菖蒲酒气的商铺间街道挤进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斗,你二哥麾下也械斗?”霍长歌笑完却又担忧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这场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军虽号称万余人马,实际兵力却只约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训操练。
可眼下才五月,正阳门若有新兵增补,那也只能是——
谢昭宁面上绯-红一敛,心念电转间,正生疑,还未应答霍长歌,遽然,从天而降大把大把写满小字的宣纸阻住他视线,满天白纸似雪花般迎风“哗啦啦”飞舞飘下,一时竟能遮天蔽日。
纸片落在车辕,谢昭宁心头骤紧,顺手捡起之时,又诧异仰头左右查探,便见长街两侧的酒坊、食肆二楼外的阑干后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几名男女,着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肃然得从臂弯间挎着的竹篮中掏出纸页随手往楼下抛洒。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见状驻足,好奇抬手接过天上飘下的宣纸,松雪手中亦拈着一页,不待细瞧便闻如此一声,似平地惊雷。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二楼上有中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衫,朗声清晰道,“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于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云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聋发聩,宛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叩击着笼罩于这中都头顶的皇权威严,誓要将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谢昭宁耳侧如遭雷鸣,举着手中那纸凑近眼下匆忙一瞥,见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详细罗列当年乃至今时今日连凤举行差踏错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为他们所知的无辜受害者,这些年亦被裹挟在连凤举皇权倾轧下,那些掩埋于天光下的旧事重新被绘声绘色追忆叙述一番,却是更显愤慨悲壮,俱是血泪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