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529)
虞先生颔首道:“正是如此,书籍文章,无非还是读书人阅览。唱词话本却是给百姓听的。文可移情,听说得多了,人的识见性情就会改变。所以民间流传的话文,必得劝善惩恶,教人忠孝节义,宽容慈爱,方是正道。最怕有一种不肖的读书人,或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借文害人,或是鼓动骄奢淫逸,凶戾怨毒,此等为文,与行恶造孽何异?反不如不会作的了,所以圣人说非人不传。昔者仓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不虑至此也!”
众人听这番话说的十分郑重,皆默然不语。少顷武继明站起来,给各人杯中斟满了酒,笑说道:“先生讲的,固是文章至理,可学生忍不住要说几句,待说完,请先生骂我好了。”
说的虞先生也笑了:“你有什么话,且说来我听听。”
继明道:“《论语》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生想,那毛诗里也有《桑中》、《溱洧》这样的篇章,说到唱词话本,依我看,不过是案牍劳作之余,怡情取乐而已,何至于看得那等事关重大?若是闲暇时听个曲儿也要顾及道德大论,岂不把人也麻烦死了?!”
虞先生指点他,略带嗔责语气道:“不是我要苛责你。这话市井人说说也罢了,你读过圣贤书的也这么讲,实在就该挨骂!”武继明把头一缩,吐了个舌头,大家都笑了。
虞先生转正色道:“毛诗三百,或是有其真事,或是有其真情,《桑中》《溱洧》,虽是言说男女情爱,其可贵在于天真自然,故此圣人说思无邪也。古今诗词歌赋,也多是言情的,只要发乎赤诚,启人良善之心,岂能说不是好的?怕只怕轻薄之人,滥作淫词艳曲,引人视听,鼓舞不良欲念,为所欲为,不顾廉耻,不知餍足。长此以往,风俗浇漓,化育不堪,你只道是道德大论累人,岂知没了道德之论,人之性与禽兽之性又有何异?这世间岂不堕落了么?”
武继明仍是不以为然,却不敢再加驳议,陪笑说:“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见识浅薄了,只顾一己之私,不知天下事其实是难为的。”
蒋铭在旁笑道:“先生座下,我们几个里,向来继明兄有什么说什么,他的心思不用猜的,朋友有甚怠慢忘失之处,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和纯上都喜欢和他一处玩。先生说,继明这性情,也当得是天真自然了吧?”
一番话,说的满桌都笑了。虞先生道:“这话说的也不虚。继明是明白事理的,虽是我常念他的不是,他倒不生我的气,也不嫌弃我老人家古板迂腐,常常还来看我,这一样好处也是难得的。”
武继明赧笑道:“先生这话说的,叫学生无地自容了!先生教导是为了我好,我虽然浅薄,师道尊严也知道的,要是为了这个怨先生,就不成个人了!”众人又都笑了。
不一时吃毕了饭,武继明和萧纯上告辞,乘车回金陵。李劲和宝胜放下东西也回老宅去了。黄昏时分,蒋铭陪着虞先生到村外山坡走了走。晚上教童儿去间壁搭板铺,蒋铭就在童儿的榻上歇了,夜色里与先生说话。
虞先生问:“昨天给你大哥上坟去了吧?”
蒋铭嗯了一声:“大哥这一走,家里好像少了好多人似的,院子里也空荡了许多,回来这些天,不管走到哪里,时常恍惚看见大哥在那,一晃就不见了…”说着想要哭,却流不出泪来,只是深深叹一口气。
虞先生亦是叹息:“你们兄弟自幼情意深厚,这么大变故,岂有不难受的?只是如今,你上有父母、寡嫂,下有兄弟侄儿,全当你是依靠。还要忍耐着些,含光不在,只好你担当了。”
蒋铭默默无言,应道:“我知道。”
虞先生又道:“你父亲素怀大志,当年为你哥哥的缘故,不得不离开朝堂,做个默默无闻的田舍翁,他说的轻松,其实这是他毕生憾事!如今你大哥又去了,他心里难过可想而知。此事对他打击很大,你还须好好安慰,以后凡事顺从,不要惹他伤心动气。”
这话明说蒋钰身世。蒋铭怅然无语。无形之中只觉肩上担子又重几分。无言答对,只得应了声是。
先生又道:“你兄弟三个,你大哥是注定了,不能做官的,中儿又年小。你父亲期望你将来仕途顺遂,也是了他自己的心愿。过年时他来我这里,说你去了石州,也是多吃了几杯,跟我吐了实话,说甚是牵挂忧心你。吃些苦倒没什么,万一打起仗来,怕你性子莽撞,要有甚闪失,他是无论如何禁不起的。这些话,他在家不好与旁人说,只能来我这儿说说罢了。你父亲,其实把你看得最重,从前对你严厉,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