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385)
姜蒙方仰头大笑,说道:“就是学生有此心,又有何妨?大丈夫生来一世,纵不能流芳千古,亦当遗臭万年!这等乱世,谁家往前追溯,没有一笔血泪帐?那郭威人人都说他好,乾祐三年,汴京城抢掠三日,又有多少人托赖他家破人亡!我姜家祖上,本是老实本分百姓,就为不服劫掠,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一夜之间,数十人口,只留我父一人劫后余生……敢问大师父,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难道只你皇家恩仇便是天大的事,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觉空冷笑道:“既是众生平等,你看那庶民百姓,万般隐忍,谁不是要平安过活,一旦天下战乱,又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先生乃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要是人人都如先生这般想,世上永无宁日了!你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权力欲望,何必追根溯源,寻这陈年老账做借口,实为可笑!人世间功名成败,都是天数,岂是人力所能为也?历代开国的帝主,哪一个不是顺势而为,如今好好的太平盛世,却要逆天而行,称王称霸,不过都是狂心妄想罢了!”
话犹未落,只听李孚道:“大师父此言差矣!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赵匡胤就是天选之人么?大师父可别忘了,当初赵匡胤强霸江南,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大丈夫立于世间,活的是一腔血性,当年寿州刘仁瞻誓死不降,把他乃郎都弃了,连柴荣也起敬,依大师父说,倒是他错了么?”
原来李孚虽然姓李,却和南唐王室没什么关系,方才听觉空说李悃是正支皇室血脉,心里就觉不痛快了,又听他说“功名妄想”的话,更是刺耳。忍不住开口反驳,语中带着不忿。
觉空一时哑口无言。反是姜蒙方在旁笑了,劝李孚道:“李爷这又何必!大师父只是年事已高,想法变了。他老人家也是为了咱们晚辈好,要是真都看开了,想必,他老人家今日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孚略作平复,向觉空拱了拱手,没言语。一时房内鸦雀无声。
觉空长叹一声道:“姜先生真是智人。老夫已明白了,世间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各自,岂是我一己之力所能左右。从前做过事,是我之业也!今番来此,亦有我之因也!诸位亦是如此,何来对错之分?原来因缘相依,业力轮回,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呵呵……”笑了两声,思忖说道:“果然佛言不谬,空花泡影,全是因缘和合而生,确是如此。”说毕又笑了。
他在宝华寺念佛诵经,静修打坐,一直不解经书其意,如今临近生命尽头,忽然有所领悟,一时间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无比轻松。动身就要站起来,忽觉心头一阵烘热,喉咙里一股咸腥涌了上来,强自压了回去。
笑说道:“老夫原以为,今生结果必是宝华寺了,不想却是这里!好好好,故人在侧,也算是老夫有始有终,得其所哉!一切都是定数……很好!很好!”
忽听见外面脚步声杂沓,有人叫道:“大公子……您不能进去!”紧接着听见“啪”、“啊哟”的声响,像是谁挨了一记耳光,随即门“嘭”一声打开了,李孟起大踏步走入来,手上按着腰间佩剑。身后家人一手捂着脸,向前叫道:“老爷……”
李孚挥了挥手,示意家人下去了,只见又一人跟着走进来,却是云贞。
原来云贞和桂枝回上房院里,还没进屋,就遇见李孟起来了。孟起刚到家,衣服也没换,赶来要见母亲。看云贞走在前面,叫住笑道:“表妹,你去哪里了?”
云贞心中焦虑,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来如同见了救星。怕姑母听见,连忙使眼色,从院中走出来。孟起不知就里,只得转身跟着出来了,疑道:“表妹怎么了?”
云贞如此这般,把给觉空大师父诊病,服药有假的事告诉了。李孟起脸色沉下来:“现在人都在哪儿?”云贞道:“在旁边院子,一个叫‘逊斋’的地方,我刚从那里来的。”
孟起回身便走,云贞叫住道:“表哥,我与你一同去吧。”桂枝紧紧跟随在后,也来了。
却说云贞走进屋来,默然敛衽,向李孚道了个万福。那李孟起犹自手按佩剑,望望屋里三人,只不言语。
李孚看了大儿子,皱眉道:“你回来了,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没看大师父在这儿么,还不快过来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