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190)
他声音虽然平静,三人却都听得惊心动魄,想象着彼时千军万马夜战,该是如何景象,静了半晌,蒋毅接着道:“只是……待天亮时,清点军将,忽然发现……发现圣上不见了。”
蒋铭和允中都不由“啊”了一声。允中问:“圣上怎么不见了?难道……”心想难道遇难了,又一想,后来赵光义还活了好些年,便住了口。
蒋铭思忖道:“太宗是在后军,敌人援军也是从后过来的,不见了,难道……,难不成他……逃跑了?”
蒋毅苦笑了两声:“因为一时寻不见圣上下落,便有谣言,说太宗已是战死在乱军之中,所以……”看了看虞先生,道:“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战时,大伙儿不得不商议,立郡王德昭为新帝,诏书都写就了。才刚计议停当,押运粮草的军队到了,说是路上遇到了太宗皇帝,他已然……已然逃去了涿州。”
皇帝临阵脱逃这事儿,本来十分隐秘,又是宋庭丢脸的事,一战过后,无人敢再提起,是以知道的人不多,就连虞先生也是第一次听说,蒋铭允中更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虞先生望空冷笑了两声:“怪不得!那时听说大军缓缓而退,却原来是溃不成军了!御驾亲征的皇帝撇下臣子,撇下军队,先自逃跑了,这真是……真是普天下大得不能再大的笑话!”
蒋毅默然半晌,叹息道:“这一仗,我军单是阵亡的将士就有万余,真可谓惨烈至极。撤退途中,但见尸积遍野,血流成河,兵甲符英弃置无数,一时惨状,无可形容。”
虞先生道:“那拥立新君的事呢?”蒋毅道:“自然是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先生冷笑道:“这么大的事,就是没人提,一定也被他知道了。”蒋毅默然。此时就连允中都想到,一旦赵光义得知自己生死未卜时,朝臣拥立了新君,该是什么心情,禁不住一颗心砰砰直跳,脸都白了。
蒋铭轻声道:“高梁河之战回来不久,武功郡王就殁了,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么?”无人答话,席间静了一忽儿。
虞先生向蒋毅道:“那后来,郡王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如人所说,是自尽么?”
蒋毅默然良久,方说:“我朝惯例,打了胜仗要论功行赏,这次幽州虽然战败了,可是前面攻下太原一直没有行赏。官家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奏禀行赏的事,唯独郡王心善,想的又少,就有人鼓动他向圣上启奏,就为此事,郡王遭到太宗申饬,说他,‘且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做主也不迟’,皇子怎禁得起这话,无以自明,当日便在府中自刎而死。”说毕,不觉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
虞先生闭上眼睛,神情悲愤,许久才冷冷地道:“本来有金匮之盟,德昭皇子就碍他的眼,何况又有阵前立新的事!皇子到底是自尽还是他杀,谁见了?只能说,是赵二又一桩疑案,退一步讲,就算郡王确是自尽,与被他逼死又有什么两样!”俱皆默然无语。
良久。允中轻声问:“那后来呢?自那以后,太宗有再北伐过么?”蒋毅平复了心情,道:“后来,就是七年之后的雍熙北伐了,仍是以失败收场。从此宋辽对峙,就有敌强我弱的态势了。收复燕云,是数代宋人心结,怎么可能一时放下。朝廷北伐之心一直都有,只不敢轻举妄动。太宗皇帝临终,想必,也是引以为憾事罢。”
此时虞先生神情已然平静,缓缓说道:“赵二得位不正,一心想要拿下燕云,武功上超越武德皇帝,他就可以洗雪高粱河之战的耻辱,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没想贸然出兵,反使复国无望,想必,这也是天定的运数,非人力所能及也。”
蒋铭道:“从雍熙北伐之后,宋辽相持,大多时候都是敌攻我守,还是朝廷畏战的过。”
蒋毅道:“也不能这么说,敌攻我守,不如说是敌扰我守。辽地荒僻,产出粗陋,所以辽人以抢掠为能,边关百姓不胜其苦。如今签订了澶渊之盟,等于拿些钱物,免除了边境扰患。如今两国互通来使,相交友善,百姓们少受苦恼,朝廷上也安宁了,这么看,订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家沉默了许久。虞先生忽然笑了,道:“可笑我刚才又动肝火。这几年,时常看些老庄之学,还以为自己放下了,谁知听说这些旧话,还是如此……可见修身养性,说说容易,其实是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