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108)
“行了,是非功过,自有圣上评判。现下不是哭的时候。”
谢时晏焦躁地揉了揉额头,早知道淮州形势如此严峻,方才拼着闯城门也要把她们母子送走,如今悔之晚矣。
他道,“水源排查了吗?”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冯继忠擦擦眼泪,艰难地扶着椅凳起身,“城中两处水源皆是活水,下官一开始就查过,可以确定,水源没问题。”
“近来城中可有鬼鬼祟祟,传播谣言,惟恐天下不乱者。”
“这……”
冯继忠想了想,“城中确实人心惶惶,但究竟有没有人挑拨,下官倒是没深究。”
他全部心力都在治疫上,哪儿有空管这些庶务。
“查!”
谢时晏起身,沉静道,“你方才说召集了城中医者?让他们来见我,若有仵作的验尸笔录,一同带来。另,召淮州长史、参军和司马,速来前厅议事。”
这事一议,就议到了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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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已经用过晚膳许久,夜幕渐黑,还不见谢时晏的人影。她一会儿瞧瞧紧闭的门窗,一会儿盯着手中的书,至今没翻一页。
云蕙擦拭了烛台,撤掉燃尽的蜡烛,“殿下歇息吧,当心看坏了眼睛。”
李昭放下书,深叹一口气,“我睡不着。”
她心始终不静,尤其到太阳落山后,眼看沙漏一点一滴流下,她的耐心好像随着这些沙子,一齐消散了。
晌午静谧的时光里,她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有幼年在宫里的,有婚后公主府里的,有黔州的,还有进京这半年的点点滴滴。
她生命中的前十六年,是极其圆满的。有盛放的牡丹,醇香的美酒,成堆的珠翠,缭乱的香衫……从襁褓到二八年华,不曾识过人间愁。奶娘曾戏言,公主一生只啼哭一次,就是出生的时候,她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于万千人群中,她撞进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她流尽了她的泪。
成婚时,她因不得夫君喜爱而流泪,在宗人府时,她因惊恐害怕而流泪,荒野生子时,她怕保不住孩子而流泪,在黔州时,她又为生计艰难而流泪。
自从认识了这个男人,她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她一直以为,她是恨他的。
多少次无助的深夜里,她恨不得撕碎了他,她要亲手掏出他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是冰还是铁。
可如今,在死亡的威慑下,她发现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没了,那些飘渺的爱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想死,她还要看着安儿长大。她也不想他死,他欠她那么多,她还等着他还。
李昭怔怔地,柔美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云蕙忙宽慰道,“殿下莫忧心,谢大人向来繁忙,兴许是公务耽搁了。”
云蕙即使知道有疫病,仍然有种盲目的乐观。在她眼里,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怕什么!她说,“要不奴婢去瞧瞧?”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昭昭,你睡了吗?”
李昭当即放下书卷,却听外面继续道,“你别开门,就这样说话。”
谢时晏眉宇间满是疲惫,淮州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严峻太多,就连他,也不能确保能在这场疫病中全身而退。
这个疫病的可怕之处在于,已经三个月了,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没有一个方子有用,就连轻微地缓和症状都做不到。人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的病,甚至不知道此自己是否已经染上了病——未知最为可怕。
谢时晏向来以最坏的打算揣测,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什么叫做天意弄人。
当初公主心悦他时,他不以为意,夫妻琴瑟和鸣没多久,谋逆案发,两人被迫分隔千里,等他终于有能力迎回他的妻时,他们却身陷疫城,或许命不久矣。
他压下心头的酸涩,平静道,“一直没跟你说,这些年,对不住。”
他道,“当年案发之时,你被关宗人府。那时候新帝身边的谋士众多,有不少人盯着我,我不敢为你说话,因为我不能沾上叛党的帽子。”
“后来流放黔州,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是因为一直有……”
话说一半,他忽而停住了,像被人扼住喉咙,挣扎了许久,最后,他闭眼,无力般的垂下手,“……因为我薄情寡恩,辜负公主一片真心。”
他自嘲地笑了笑,“谢时晏此人,侥幸得公主青睐,却自私懦弱,贪图权势,负心薄情,着实枉为人夫。”
“如今我为殿下做最后一件事,望殿下万千珍重,日后平安顺遂。”
他想了想,补充道,“岁岁无忧。”
“谢时晏你怂什么!”
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李昭死死压着嗓音,“人还没死呢,就开始交代遗言了?平日里你最看不起那些伤春悲秋的酸儒,怎么今日轮到你在这儿唧唧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