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103)
他走到李昭身旁,低声道,“昭昭,再忍一忍,明日就能到淮州的地界,我们慢些走。”
连着多日赶路,李昭的眼底一片阴影,原本在京城养回来的几两肉又没了,下颌尖尖的,似弱柳扶风。
一行人乌泱泱进了客栈,他们皆衣着光鲜,且十分阔气地包了大半房间,就连丫鬟侍卫,住的都是天字号房。小二殷勤地跟在后面,“客官,可否上些酒菜填填肚子,看你们风尘仆仆,肯定饿了。”
他一眼就看出来队伍里能做主的人,在谢时晏跟前点头哈腰,谄媚道,“郎君就算不顾自己,也得心疼心疼夫人啊。”
这位貌美的夫人梳着一头垂发髻,低眉顺目,温婉而娴静。这男郎君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怀中孩子抱地稳稳,铁骨柔情,任谁看了,都得称一声郎才女貌,功德圆满。
这声“夫人”真叫到了谢时晏心坎上,他神色放缓,颔首道,“可。另遣人去喂马。”
“放心吧郎君,我这就牵到马棚里。您今儿真来对了,这天儿怪,总在晚间打雷下雨,我家棚子大,保管淋不着好马儿。”
小二笑嘻嘻地退下。谢时晏先去李昭的房间,把熟睡的小光头放在软被里,孩子一沾床,立马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小嘴儿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轻笑一声,指腹放在他滑嫩的脸上,反复摩挲着。
“行了,天色不早,你也尽快休息。”
一路上,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发生多少次,每次都要李昭亲自下场赶,才能让某人想起,他也有一个房间。今天路途辛苦,谢时晏没多留,他在门前嘱咐道,“我就在你旁边,晚间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回应他的,是紧紧合上的房门。
是夜,果然如小二所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轰隆——”一声震响,
李昭蓦然从睡梦中惊醒。
“娘,怎么了?”李承安迷迷糊糊发出噫语,眼睛都困的睁不开。
“没事,安儿睡,娘亲在这里。”
她坐起来,一下一下拍打孩子的背,嘴边轻轻哼着不知名小调,等李承安不再动弹,李昭的心也逐渐平静。
在早些年间,她十分怕打雷。母后身为一朝国母,事务繁杂,不能时刻陪伴她,每到打雷下雨的夜晚,她的寝殿总是灯火通明。
后来成婚了,她虽也怕,但好歹有个人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摸到。谢时晏逐渐察觉她的惊惧,每到打雷的夜晚,总会陪着她——即使他们刚吵完一架,谁也不理谁。
再后来到了黔州,那边多雨水,却是阴雨绵绵,很少有这种狂风骤雨,加上有太多的事需要操心,她都把这茬儿忘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一个打雷,让她原形毕露。
承安暖呼呼的身体像个小火炉,窗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伴随着沙沙雨声,李昭平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忽然,她好像听到了脚步声,极轻。
她猛地掀开被子,点亮了桌上灯台。
“刺啦——”
青灯如豆,微弱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庞,她缓缓靠近房门,一个黑影闪过,李昭顿时屏住呼吸。
不对!前后左右都是他们的人,量贼人不敢前来。她定定心神,问道,“是你么?”
“嗯。”
高大的身影映在房门上,谢时晏的嗓音在雨声中显得沙哑,“我听到雷声,来看看你。”
他当然记得李昭怕打雷的毛病,他觉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她房前,守着她。
李昭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收敛眉目,轻声道,“我没事。”
“这几日辛苦,你回去休息罢。”
谢时晏应了一声“嗯”,却固执地不肯挪动脚步。李昭怔怔看着他的身影,五味杂陈。
其实当初,他们也曾恩爱过。
当年那个少年郎,也曾笨拙地讨她欢心,也曾为她遮风挡雨。那时他的肩膀虽稚嫩,却温暖又可靠。他们曾错过宵禁,只能夜宿破庙,在他的怀里,她睡得很安心。
十年了,发生太多事,他变了,她也变了。他们之间,隔着黔州到京城的千里迢迢,隔着亲人的鲜血,那些恍若梦境的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这时,李昭无端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首小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当时嗤之以鼻,直到多年以后,她才读懂这句话。时过境迁空余恨,如今,隔薄薄的一扇房门,两人甚至呼吸都可以相闻,她几次张口,却只吐出两个字。
“睡罢。”
蜡烛吹灭,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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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李昭收拾妥帖下楼的时候,一行人皆已整装待发,马儿也吃的饱饱的,精神奕奕地甩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