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握着锯子站直身子:“正因为形势严峻,更要活起来,隐匿潜藏,人心离散,出事孤立无援,那家业就真的要断绝了。”
五更的时候,七星通过暗门离开了如意坊。
陆掌柜送完七星回来,看到魏东家还在作坊,端详着七星未完工的轮车,认真比量。
“我说。”陆掌柜问,“你不觉得是胡闹吗?”
魏东家拿起来牵钻,问:“什么胡闹?当掌门吗?”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牵钻都拿不稳了。
陆掌柜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说的话来打断他:“别把你的手钻透了,虽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会再打造出来一辆什么车。”
陆掌柜说起刻薄的话也不比东家差。
魏东家哈哈笑,问:“老陆,你说实话,你想过当掌门吗?”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你现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轻时候呢?没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吗?”魏东家追问。
陆掌柜没好气说:“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你年轻的时候能打造出一辆你现在坐的轮车吗?”
年轻人跟年轻人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年轻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轻人则是恃才傲物。
尤其会认为自己将是那个背负起天降大任的天选之人。
年轻嘛,什么都敢想。
“想谁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陆掌柜无奈说,“且不说当不当掌门,洗脱冤屈,就说现在,官府正盯上我们,让大家活起来,真不是瞎胡闹吗?”
“瞎胡闹……什么叫瞎胡闹,什么叫不胡闹?”魏东家坐在轮车上,将牵钻放在木架上,缓缓拉动,木屑细细而落,“我听段长老说,掌门想要恢复先圣荣光,所以去为皇帝铸神兵器,结果呢?却成了与晋王谋逆,掌门殉道,长老皆亡,家倒人散,那掌门的作为,是不是瞎胡闹?”
陆掌柜皱眉:“魏松,你在质疑掌门?”
“我没有。”魏东家说,“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叫胡闹什么叫不胡闹。”
当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业,都还好,墨者承天之志,人死志气与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毁了志。
他们一心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最后却成了乱道之罪人,作恶之凶徒。
伤了心,灭了志气啊。
这些年幸存的人活着也宛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多半是因为这个,心死。
陆掌柜轻声说:“七星小姐说了,掌门没有与晋王谋逆,是真心实意想要圣学重回正统,为国为民做更多事。”
魏东家放下牵钻,拿起墨斗:“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来会怎样,没人知道。”
陆掌柜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赞同她这样做,你就不怕万一……”
“万一什么?”魏东家眯着眼看墨斗,“我们都这样子了,还有什么万一?”
万一家业败了?家业现在已经败了。
万一人都死了?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与其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还不如热热闹闹乱哄哄瞎折腾一场。”
说到这里魏东家看向陆掌柜。
“我每次做梦,都会死在那时候,那样死了也好。”
陆掌柜笑了:“你想寻死还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呗,何必等着年轻人来?”
魏东家呸了声:“要想寻死也得有那个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来,我要是有这个年轻人的本事——”
他端详着未成形的轮车,又是赞叹又是羡慕。
“我当然早就闹起来了。”
他看向陆掌柜,眉毛挑了挑,说:“老陆,我们如意坊真要是出个掌门,我告诉你,堂主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得弄个长老当当?”
陆掌柜嗤了声:“你就算了吧,实在不像个长老。”说着轻轻抚了抚鬓角,“我倒是还可以。”
夜色笼罩的作坊内,灯火摇晃,吵闹声嘈杂,睡在前院守店的伙计半梦半醒中呢喃“东家有了轮车,真是太吵了。”翻个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浓浓夜色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从如意坊的暗门,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门,只隔了一条街。
前几次都是陆掌柜亲自送她,后来七星谢绝了。
“路熟悉了。”她说,“而且万一被人发现,我一个人独行,比我们两个人更好解释。”
陆掌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可以解释熬夜做工的绣娘回家因为不熟悉迷了路。
没有了陆掌柜相送,七星回家的路就不再是那一条,或者跃上墙头或者从屋顶踏步,或者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审视着这座城城池。
等天光微微放亮的时候,七星回到家中,看着坐在绣架前打瞌睡的青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