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117)
不过还好,至少她还有哭出来的力气。
叶叙川抱着她,无端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年北方起了战事,皇帝算计之下,叶氏阖族战死沙场,自那以后,他的眼泪好像就此干涸了一般,凭着本能卧薪尝胆,一个个杀掉仇人,下刀时心里连恨意都没用,只剩麻木。
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遇见他时,正是他对天地万物都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刻意地撩拨亵玩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子,逼她哭,迫她笑,把她玩到浑身发颤,这令他感到活着也并非那么无趣。
就像儿时捉弄的鸟儿,他合上双手,织成一面囚笼,感受鸟儿温热的身躯,尖尖的翅羽轻触他的掌心。
这种控制的感觉令他感到兴奋。
后来呢?他为了这只鸟儿放弃底线,可怜到即使受骗,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叶叙川轻轻拍着烟年的后背,心头如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自己被人暗害,她会欢天喜地处理掉自己的尸身,还是替他复仇呢?
按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多半会选择前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什么?爱往往与对方无关,爱是主动求索,不论结局地颠仆前行,是囚徒被困于时间的牢笼中,突然有狱卒推门而入,告诉他:门前开了海棠花,你可以出去看上几眼。
他知道她满口谎言,另有所图,也知道她口蜜腹剑,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至少可以确定,此刻满手鲜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烟年,展现出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恰恰心疼这样的她。
*
不知多久后,她的哭声才逐渐平息。
叶叙川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把人放开,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
烟年双目肿得厉害,满脸狼藉,长发与衣襟尽湿,时不时抽噎一声。
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她,竟觉得颇为安心,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如今仇也报了,哭也哭了,回府里睡一觉罢。”
烟年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只能点点头。
叶叙川又道:“这个梁……无所谓梁什么,弄死也就弄死了,没人敢查到你头上,下回想杀人,可以告诉我,不必亲自动手。”
烟年又点点头。
露生凉夜,月满京华,叶叙川捏了她袖下的双手,竟是冰凉一片。
他除下披风,兜手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尤带体温,比量着叶叙川高大身量裁制而成,温暖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是当真冷极,烟年未拒绝。
躺在叶叙川的臂弯中,她很快昏昏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带着燕燕回到了北方,两人骑着马,驰骋在山川草原之间。
醒来时只见叶府雕梁画柱,富贵锦绣,死气沉沉。
她又回到了樊笼之中。
第49章
此后许多夜, 烟年都梦到了燕燕。
可梦里的燕燕不愿理她,只给她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多半是埋怨她杀了自己意中人。
时至今日, 烟年才恍然察觉,或许她从不了解燕燕, 当她们两人一起爬上红袖楼屋顶揽胜之时, 她自己看的是山遥海阔,可燕燕看的却是万家灯火。
人总爱说来日方长,可是浮生来来往往,恍然如梦,来日也许并不方长。
那个傻姑娘, 太渴望有人关心爱护自己了, 偏偏自幼得到的又太少, 她根本分辨不清真心与假意。
人世种种大抵如此,越是渴求,越是求而不得。
*
细作生前身后都要隐匿行踪, 有时他们的消失就如叶上蒸发的露水,无声无息, 不留痕迹。
燕燕死了, 梁几道也死了,案子自然了结。
英国公府与皇城司均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汴京是个荒唐的地方,在烟年家乡,每一头羊,每一只夜鸮都有关切它的人, 可在汴京,关切是一种昂贵的货品, 人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好像活在一团巨大的泡沫之中。
反而是叶叙川提了一句:“……皇城司死不认账,英国公府也没办法发难,你这仇报得颇是时候,再晚就没有好机遇了。”
好机遇么?她情愿没有这个机遇。
烟年望向窗外。
又一年海棠花开,遮天蔽日烈烈如火,可是看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令她想起旧日里唱过的曲子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除了不忘记她之外,烟年找不到其他纪念燕燕的法子,国公府无声无息处理了她的所有用过的物什,到头来,烟年连一件她的遗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