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面(305)
管华说着,咳嗽了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易双全帮她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她的一个脑袋,头发掉了光,皮肉熬得发黄,只剩下一双眼睛,与人说话时会凝视对方,撑起了整个面部的人样儿。
“我不要那样活着,我不要!老易,我想走出去,想再一次去触摸生活,你带我走吧,带我去你想要带我去的地方,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医院,也肯定不是手术病房。”
易双全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即使在大病之中,管华的脸颊也比他的手来得柔滑,留下一掌的温柔。
……
11月13日,易双全开着车,管华坐于后排座,目视窗外景色。
汽车在山腰公路上爬行,青山常在,黄红交杂,在窗户上拉出了流动的秋色。阳光入内,映照面颊,管华的眸中多了分生机,她嘴角带笑,满面喜悦。
前排,易双全和妻子说着话,他眉目间全是悲痛,但极力保持话音上扬,让妻子误以为他在笑——
“我带你去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在那里什么都是永恒的,花是永恒的,水流是永恒的,我们都是永恒的……”
第124章
11月15日洪洞山鸣溪村,村子依山而建,毗邻溪水夕阳将水面染得橙红涟漪荡漾,从上游铺散而下。
度假村里没有时钟没有网络缺少电子设备,太阳就是村民的报时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入夜后便回归到自然的寂静之中。
眼见着日薄西山人们开始准备晚饭,给来访的游客多备了一份,放在小木桌上,分了两层,一层为主食一层为小食。
管华坐在溪畔,目视溪水淙淙,流水击打在翘石上叮咚声都透着寒凉,但夕阳光落入又给水波添了层暖意仿佛在寒霜上生了暖炉冷热相抵博得一丝温凉。
村民周道三餐都备得丰盛木桌上有炖鸡和菜粥还有烤鱼和豆腐羹,香味顺着溪水下飘,能把游鱼勾得逆流而上。
这里的特色吃食,曾是管华的最爱,但现在美味就在身边,她却再无福消受,只有望向远方追忆。
易双全也吃不下,他搬了根藤椅,就坐在管华身边,帮她裹紧了棉袄和毛毯,时不时去触她怀中的暖手袋,看要不要重温。
秋末冬初,层峦都显得萧条,树冠秃了顶,树头黄了叶,山林肃杀,未曾下雪,胜似下雪,像是为落叶默念挽歌。
又一次,易双全伸出手,触摸那颗毛绒水袋,管华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挠到了他的掌心。
“老易,二十七年前我们来这里时,是个夏天吧?”
“是啊,”易双全远眺山峦,记忆翻涌了出来,“那边的山林都翠幽幽的,每天早上一开门,都有一股松针木皮的清香。”
“但是树还是那些树,山也还是这座山,这座小山村,变成了个度假村,但也还是它,我们……也还是我们。”
说着,管华收回目光,看向了易双全,两人近在咫尺,但她看他的目光,像在凝视,认真而专注,又像在遥望,可望而不可即。
“是的,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的地方——没有时间、没有嘈杂、没有纷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你带走。”
管华扯着嘴角,扯出了个微笑,她从毛毯中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但伸到一半,体力不济,手臂如同行将凋落的枯木,又跌落下去。
易双全挪开了椅子,半蹲在她的脚边,如同虔诚的信众,仰头望向她,“老婆,我在。”
这下不用抬手,管华的手掌终于伸了过去,放在他的两颊边。易双全的脸被寒风吹得冰冷,但管华的手掌暖融融的,捧着他的面颊,想为他遮挡寒风,将他捂热。
“对不起呀老易,我要食言了,二十七年前,我在这里答应过你,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最后的,对不起呀。”
易双全仿佛被冻僵了,嘴角颤了颤,眼圈都被冻得发红。
“你不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流逝,没有沧海桑田,我不会老,你也不会走,我们一直在这里盼日出,等日落,看你画画写生。你画山,画村,画我,我们永远留在这里,你把我们画在纸上。”
管华虚起了双眼,易双全就在她面前,但她却看不清他的脸,病情再一次作恶,压迫到视神经,夺走了她最后的视力,让所见之处阴影密布。
但她想看清她,想一直记住他的模样。
视野受限,她开始在脑中构建出他的面孔,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一张脸:年轻,热忱,憧憬无限,红着脸颊对她说:“老婆,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