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面(302)
“易医生,医院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不是对你放纵,而是对事实的尊重。”
易双全双手交握,头颅低垂,没说话。
“我知道你做事一向认真,对自己的要求高到近乎残忍,也因为残忍,手术几乎没有失败过。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外科医生,除非他从来不碰手术刀,这个道理我懂,你也懂,但是你懂得肯定比我深刻。”
易双全的两根大拇指缓慢地搓了搓,整个动作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声响。
“双全,你放过这件事,也放过自己吧,放自己走出来,你走了那么长的路,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啊。”
易双全没回答,只是埋在了交握的双手之上,双肩颤抖了起来。
“……我明明可以救他的……我明明是可以的。他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那些血本该在他的心脏里面,全部流到了我的手上,全都在我的手上……”
易双全伏在桌子上,手撑住脸庞,泪水全流到了手掌间,积了小小的一捧水,透明得没有任何颜色。
……
四年前,12月24日。
平安夜,欢愉遍街的日子,连朔风都压不住喜庆,大街小巷的装饰,从店脚爬到树梢,迎接过节的热闹。
这一晚,也是易双全加班做手术的日子,平平无奇加班日中的一个。
但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却又有了起伏。
珞一医院急诊部门,连夜接诊了一个重症病人,抢救过来后,确认了病因,急诊科医生紧急联系了心脏外科。
易双全接过病人的资料,和心外团队商讨了到凌晨,情况紧急,需要第二天就进行手术。
病人在进行术前检查时,家属找到了易双全,拉着他的手嘱咐:“医生,您神通广大,可一定让她平安下手术台,她才九岁啊!才九岁啊!”
是啊,才九岁啊,最稚嫩的心脏,最索命的急病。
易双全不禁想。
当天凌晨,他原本好转的焦虑症再一次发作。这一次来得越发迅猛,心跳得有如剁鱼的菜板,连手指不住地颤抖。
他请了假,回了家。心外主任顾征明顶上了他的位置。
12月25日,圣诞节,连空气都带着喜乐,一首Jingle Bells响彻街角,随风飘入店铺橱窗,为一年一度的折扣再添魅力,引入流连。
病房里也有音乐声,是监测仪发出的“滴——滴——滴——”,乐声清晰,曲谱是一条直线。
病人田甜,还未推进手术室,心脏便再一次停止跳动,护士把手术器械都推到了病床边,打算原地手术,急诊科医生和顾征明轮流上阵,前者负责心肺复苏,恢复心跳,后者破开病人皮肤,插入金属导丝。
抢救和手术同时进行,挣扎了一个小时——病人没有心跳,血压为零,血管瘪掉,金属导管根本放不进去,连抢救都没了机会,之后的手术更是天方夜谭。
急诊医生换成了两人轮番接替,还在按压,试图维持微弱的心跳。
顾征明掀开围帘,走了出去,虽然是早上九点,但已经是他的第二台手术。第一台,他把病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一台,鬼门关得太快,都没给他下手拉拽的机会。
病情发展得太快太急,病毒直捣心脏内膜,掐去了孩子的呼吸,换成是任何一个医生来,都不能起死回生。
顾征明透过围帘,看着仍在拚命的急诊医生,从嗓子里憋出了句话:“彭子,别按了,让孩子的身体,走得体面些吧。”
……
三年前,1月24日。
春节将至,喜气洋洋,学生和上班族都摩拳擦掌,等着即将临门的春节假期,等着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城市里禁了鞭炮,但电视的炮仗声此起彼伏,辟里啪啦响个不停。
珞一医院内,“炮仗声”也毫不逊色。
田双和宋一倩家里声势浩大,从护士台一路砸到心外办公室,见人砸人,见物砸物,势如破竹,平日里拿刀动钻的医护,都被他们压进了风头,躲闪不及,满身的狼狈。
田双一路杀了进去,终于杀到了顾征明跟前,把他堵在办公桌旁,拎着他的领子,指着鼻子骂:
——你当什么医生,救什么人?
——你当什么医生,救什么人!
这一天,易双全和增派的警察一起,冲到了心外办公室,他看到顾征明和田双扭打在一起。顾征明的妻子缩在一旁,她原本来给他送饺子,现在饺子洒了一地,她手上插了把刀,血水从虎口处往下滴落,和饺子汤杂到了一起,蔓延开去。
血,成片的血,将白色的地砖浸得鲜红。
……
三年前,3月3日。
叶丽文拆了纱布,可以正常活动,只是落了后遗症,伤了神经,时不时发抖,包的饺子褶皱不齐,再没了从前的好看。